黑曜石训练场内,空气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填满——金属交击的锐响,沉重的呼吸,靴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马库斯教官那特有的、粗粝如砂石摩擦的指令声。
艾尔·夜刃的身影在场中穿梭,手中的训练剑划破空气,带起一道道凌厉的寒光。
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每一次格挡、每一次突刺都凝聚着强大的力量和控制力,冰蓝色的眼眸全神贯注,紧锁着马库斯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马库斯站在他对面,高大的身躯如同磐石,之前受伤的右肩活动起来已无大碍,只是偶尔在全力挥剑时,眉宇间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显示出那处的筋骨尚未完全恢复到巅峰状态。
他手中的训练剑势大力沉,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撕裂一切的恐怖气势,逼迫艾尔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和力量来应对。
“铛——!”
又是一次毫无花哨的硬碰硬。
巨大的力量让艾尔手臂发麻,但他借着这股力道巧妙旋身,剑尖如同毒蛇出洞,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马库斯因发力而微微暴露的肋下。
这一次,马库斯没有像上次那样因僵直而中招。
他的反应快如闪电,回剑格挡的动作流畅而精准,“铛”的一声脆响,稳稳架住了艾尔这致命的一击。
随即,他手腕一抖,一股巧劲荡开艾尔的剑,剑身顺势下压,指向艾尔的咽喉,在距离皮肤仅有一指的地方稳稳停住。
动作定格。
艾尔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冰蓝色的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尖,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马库斯缓缓收回了剑,粗重的呼吸也渐渐平复。
他看着艾尔,那双饱经风霜、带着疤痕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灰褐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东西一闪而过。
“反应快了,角度也更毒了。”马库斯的声音依旧粗粝,但少了平日训斥时的火药味,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薇薇安长老那套花里胡哨的东西,你倒是没白学。”
艾尔站直身体,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简单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自得。
薇薇安长老的剑术确实精妙诡谲,弥补了他技巧上的一些不足,但最终,战斗的本质依旧是力量、速度和意志的碰撞。
这一点,马库斯教给他的,从未改变。
训练暂时告一段落。
两人走到场地边缘,拿起水囊补充水分。训练场内一时只剩下他们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喝水时喉咙滚动的声音。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剑痕和脚印的黑色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气息,还有一种属于战士之间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马库斯拧紧水囊的塞子,目光落在艾尔依旧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汗湿的训练服上,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又缓和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闲聊的语气:
“听说……前几天,领主大人心情不错?”
艾尔正在系紧护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看向马库斯,里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询问。他不明白马库斯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马库斯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即将沉入远山的夕阳,仿佛在回忆什么:“很多年前,我也见过一次……领主大人那样笑。”
艾尔微微一怔。
瑟尔特……笑?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永远如同冰封湖泊般的脸,很难将其与“笑容”联系起来。
除了……除了某些极其罕见的、带着嘲讽、玩味或者冰冷怒意的嘴角弧度。
真正的、轻松的笑?
他几乎无法想象。
马库斯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转过头,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感慨的神情。
“那时候,领主大人……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刚打赢了一场硬仗,清理了几个不安分的老家伙,稳固了王座。那天下午,就在这个训练场,他一个人练剑,练了很久。收势的时候,他站在那里,看着手里的剑,就那么……笑了一下。”
马库斯比划了一下,似乎想描述那个笑容,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很短,就一下。但那感觉……不一样。”
艾尔沉默地听着。
他还是很难想象年轻时的瑟尔特是什么样子。
“你和他不一样,艾尔。”马库斯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领主大人是天生的王者,他的力量和他的冷酷一样,与生俱来。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信任任何人。”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艾尔身上,那目光变得深沉而复杂,“但你……你像一把被投入熔炉反复锻打的剑。一开始只是块顽铁,充满了杂质和反抗……但现在,我看得出来,你在寻找自己的‘剑脊’。”
“剑脊”?艾尔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深意。
他只知道,他需要变强,需要成为瑟尔特手中最锋利的剑,需要……留在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尽管是扭曲的安心)的存在身边。
马库斯看着艾尔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没有再深入解释。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训练本身:“你的力量运用比以前更凝练了,混血种的韧性优势也发挥得更好。但是……”他伸手指了指艾尔的左肩胛骨附近,“这里的防守,还是习惯性会留出一丝空隙。是以前受伤留下的习惯?”
艾尔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个位置。
那里确实曾受过几次不轻的伤,尤其是在早期训练和任务中。他没想到马库斯连这么细微的习惯都注意到了。
“可能。”他低声回答。
“改掉它。”马库斯的语气恢复了教官的严厉,“任何一丝破绽,在生死之间都是致命的。对手不会因为你这里受过伤就对你手下留情。”
“是。”艾尔应道。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夕阳的光线变得更加昏黄,训练场内的阴影逐渐扩大。
“那个叛徒……”马库斯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了些,“……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艾尔看向马库斯,注意到他问这个问题时,握着水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那个叛徒,曾经是马库斯颇为看重、亲自训练了五十年的下属。
他的背叛,对马库斯而言,不仅仅是任务目标,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和刺痛。
艾尔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那个叛徒在剑锋及体的瞬间,脸上充满了惊恐和绝望,似乎想说什么,但艾尔没有给他机会。
瑟尔特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他不需要听叛徒的遗言。
“没有。”艾尔如实回答,声音平静无波,“他来不及。”
马库斯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里的某种郁结排出。
“……很好。”他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叛徒不需要遗言。”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不适的右肩,重新拿起了训练剑。
“休息够了。再来一组基础连击,五百次。注意发力方式和步伐衔接,我要看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是。”艾尔也立刻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训练场内,金属交击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天际,训练场墙壁上的魔法火把自动亮起,投下稳定而冰冷的光晕,将两个不断碰撞、分离、再碰撞的身影笼罩其中。
他们没有再交谈。
但某种无形的东西,似乎在那短暂的、关于往事、关于伤势、甚至关于叛徒的寥寥数语中,悄然流动了一下。
那并非友谊,也非温情,而是在残酷的血族世界和严苛的训练场上,一种建立在彼此认可和漫长时光基础上的、沉默而坚固的……理解。
马库斯依旧是那个严厉、粗犷、将忠诚与职责刻入骨髓的教官。
艾尔也依旧是那个沉默、强大、将所有情感深埋于冰冷外表下的“黎明之剑”。
但在挥洒的汗水与凌厉的剑风中,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就像马库斯那受过伤、如今已基本愈合的臂膀,或许不再如最初那般完美无瑕,却因此更深刻地理解了战斗的残酷,也更能看清眼前这把由领主亲手锻造、历经三百年锤炼的“利刃”,其内核正在发生着何种微妙而坚定的变化。
夜色渐深,训练仍在继续。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那永不停歇的、属于强者的旋律,在黑曜石训练场内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