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暮星城堡那间用于接待最重要客人的、装饰着巨大麋鹿头骨和古老兵器的书房内,气氛却与露台上的轻松惬意截然相反。
壁炉里的火焰燃烧得正旺,却似乎无法驱散弥漫在两位血族领主之间的冰冷寒意。
洛里安·暮星换下了一身正式的礼服,穿着更为舒适的深色常服,但眉宇间的威严却并未减少分毫。
他试图与瑟尔特谈论一些正事——西部边境与南部灰烬行者的摩擦,东部赤棘家族近期的异动,甚至是一些关于远古遗迹发掘的学术性探讨。
然而,瑟尔特始终显得兴致缺缺。
他端坐在铺着雪狼皮的宽大座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洛里安珍藏的酒杯,里面盛着同样醇厚的雪果酒,但他只是偶尔浅抿一口,琥珀色的眼眸半阖着。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
洛里安感觉自己仿佛在对着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演讲,无论抛出什么样的话题,都无法激起对方丝毫的兴趣,反而让自己像是在徒劳地表演。
他的额角,在那跳动的炉火映照下,似乎又隐隐有汗意渗出。
话题渐渐枯竭,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尴尬。
洛里安深吸一口气,决定放弃那些徒劳的试探,将话题引向那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是瑟尔特此次前来唯一真正关心的人身上。
“说起来......艾尔那孩子,薇奥拉很是喜欢。”他提到妻子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温和。
这是一个安全的开场,带着家常的、不涉及政治意味的温和。
果然,在听到“艾尔”这个名字时,瑟尔特那一直半阖着的眼帘,微微抬起了一些。
他看向洛里安,琥珀色的眼眸在炉火映照下,如同两簇跳动的、冰冷的火焰。
“嗯。”瑟尔特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算是回应。
他的指尖在象牙酒杯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专注?
洛里安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中微动,继续说道:
“上次他来北境之后,薇奥拉念叨了很久,说他懂事,眼神干净,不像......”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不像瑟尔特你身边通常会出现的那种人。
洛里安又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武斗祭上展现出的实力与心性,令人印象深刻。”
他这番话,半是真心的赞赏,半是进一步的试探。
他想看看,瑟尔特对艾尔的“价值”,究竟如何看待。
瑟尔特听完,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液,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出涟漪,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中清晰地响起:
“他确实,很容易吸引人。”
这句话,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陈述,更像是一种客观的评价,一种对某种既定事实的确认。
仿佛艾尔这种“吸引力”,是他早已了然于胸的特性。
洛里安的心微微一沉。
瑟尔特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加......平静,也更加深不可测。
他不再绕圈子,决定直接抛出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瑟尔特,语气凝重而直接:
“瑟尔特,恕我冒昧,”洛里安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
“你究竟......把艾尔·夜刃,当做什么?”
问题直指核心,剥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与政治的迷雾。
书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瑟尔特摩挲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瞳孔,如同两个能将人灵魂吸入的旋涡,直直地迎上洛里安探究的、带着压力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拉长、凝固。
就在洛里安以为瑟尔特不会回答,或者会给出一个充满政治隐喻的、模糊的答案时,瑟尔特却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穿透力。
他没有回答洛里安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洛里安,你见过......黎明吗?”
“......”
洛里安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黎明?他当然见过。
北境的黎明,壮丽而短暂,是冲破漫长寒夜的第一缕光,是希望,也是......危险的预兆。
因为它预示着白昼的到来,虽然对血族无害,但那过于强烈的光芒,依旧会让习惯了永夜的眼睛感到不适。
他不明白瑟尔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瑟尔特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仿佛穿透了书房厚重的石壁,看到了某种洛里安无法想象的景象。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划过。
“黎明之前,是至暗的永夜。”瑟尔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古老的真理。
“寒冷,死寂,万物蛰伏,看不到一丝光亮,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湮灭。”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冰冷的诗意,让洛里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瑟尔特的话锋微微一转,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重新聚焦,落在了洛里安脸上,里面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光芒。
“就在那一片似乎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尽头......”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最终,用一种近乎叹息般的、却又带着无比确定意味的语气,缓缓说道:
“......会诞生出......最锋利的那一缕光。”
“它撕裂黑暗,冰冷,耀眼,带着足以灼伤灵魂的纯粹。”
“它不属于温暖的晨曦,不属于炽烈的正午,它只属于......那片孕育了它的、最深沉的黑夜。”
瑟尔特的声音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洛里安怔怔地看着瑟尔特,看着他眼中那罕见地、不加掩饰的、混合着掌控欲、占有欲以及某种近乎偏执的欣赏的复杂情绪,脑海中回荡着那句——
“只属于那片孕育了它的、最深沉的黑夜”。
瑟尔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但洛里安忽然间,明白了。
他没有再追问。
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比这个隐喻更清晰的答案了。
而瑟尔特,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垂眸看向手中的酒杯,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关于自然现象的随口感慨。
书房内,炉火依旧噼啪作响。
露台暖帐内,艾尔在醉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唇角依旧带着那抹傻气的、说着“喜欢”时的笑意。
而书房中,两位领主之间的空气,比北境最深的雪原,还要寒冷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