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院落的回响与记忆的永恒
春风又绿了田埂,陈秀踩着湿润的泥土回到院子时,枣树下的三株绿芽已长成半尺高的幼苗,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像撒了把碎钻。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顺着门框斜切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中浮着尘埃,在光里缓缓游动——这是她离开三个月后,第一次回到这个住了一辈子的院子。
阿强在城里的房子太小,两个孩子吵得她头疼,夜里总梦见院子里的枣树,梦见小浅趴在脚边的呼噜声。“我还是回去住吧,”她对阿强说,“你们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比挤在城里舒坦。”阿强拗不过,只好陪她回来,给院子换了新的木门,修好了漏雨的屋顶,又在枣树下围了圈木栅栏,免得鸡啄了那几株幼苗。
陈秀坐在枣树下的石凳上,石凳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她摸着树干上粗糙的纹路,那里还留着小浅小时候啃过的牙印,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刻在她心里一样清晰。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恍惚间像是小浅的尾巴扫过地面的声音,她忍不住喊了声:“小浅?”
回应她的只有远处麦田里的蛙鸣。陈秀笑了笑,自己也觉得傻,却还是对着空气说:“我回来了,你看这院子,还是老样子。”
夜里,她躺在炕上,总能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像是小浅巡逻的脚步声,又像是棕花用尾巴扫过篱笆的轻响。她起身拉开窗帘,月光把院子照得发白,枣树下的三堆小土坟安静地卧在那里,红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像三个沉默的影子。
“是你们回来了吗?”她对着院子轻声问,眼眶有点热。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像是在回应,她这才躺下,嘴角带着笑意——不管走多远,这个院子总在等她,那些离开的生命,也总在以自己的方式陪着她。
麦收时节,阿强带着妻儿回来帮忙。大孙子已经上小学了,背着书包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指着枣树下的木栅栏问:“奶奶,这里埋着什么呀?”陈秀牵着他的手,蹲在土坟前,慢慢说:“这里埋着三只很乖的狗,它们陪了奶奶一辈子呢。”
“像小区里的泰迪吗?”孩子仰着小脸问。陈秀摇摇头,指着树干上的牙印:“比泰迪厉害多了,会看家,会捉黄鼠狼,还会帮奶奶捡柴禾。”她给孩子讲小浅怎么救小羊羔,怎么在雪地里等阿强回家,怎么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孩子听得眼睛发亮,伸手摸了摸土坟上的红布条:“它们现在变成小树苗了吗?”
陈秀看着那几株长得正旺的幼苗,点了点头:“是啊,它们变成树了,永远陪着奶奶。”
小林在院子里晒麦子,金黄的麦粒摊在竹匾里,像片小小的沙滩。她突然喊:“妈,你看!”陈秀走过去,只见一只浅黄的小狗正从院墙外探出头,怯生生地望着竹匾里的麦子,毛色像极了年轻时的小浅。
“这不是张大爷家的小壮的崽吗?”陈秀认出那是小浅的曾孙,去年张大爷还跟她说过,小壮生了三只小狗,长得都像小浅。小狗见陈秀没有敌意,慢慢走进院子,用鼻子闻了闻地上的麦粒,然后跑到枣树下,对着小浅的坟头“汪汪”叫,声音稚嫩得像铃铛。
陈秀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湿了。她转身回屋,拿了块馒头,掰碎了放在地上。小狗犹豫了一下,叼起馒头碎跑到枣树下,趴在小浅的坟头边吃起来,尾巴轻轻扫着地面,像在撒娇。
从那以后,这只叫“小浅孙”的小狗每天都会来院子里。有时是陪陈秀在田埂上散步,浅黄的身影跟在她身后,像片流动的阳光;有时是趴在枣树下晒太阳,把头搁在小浅的坟头,仿佛在听长辈讲过去的故事;有次陈秀在灶台边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它立刻跑过来,对着她“汪汪”叫,又跑到院门口,对着张大爷家的方向叫,像是在喊人帮忙。
“这狗跟它太爷爷一个样,机灵得很。”张大爷来接小狗时,笑着说。陈秀摸了摸小浅孙的头:“让它在这儿多待会儿吧,我也有个伴。”张大爷点点头,没再强求,只是每天傍晚来接它回家,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秋天,枣树上结了稀稀拉拉的几个枣子,青黄相间,还没熟就被鸟啄了大半。陈秀摘了剩下的几个,放在小浅、阿福和棕花的坟头,像是在给老伙计们分零食。小浅孙蹲在旁边,看着她把枣子摆好,然后用鼻子把最大的那颗推到小浅的坟头前,像是在孝敬长辈。
陈秀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小浅小时候,也是这样把最好的骨头推给阿福。岁月像是个圈,兜兜转转,那些曾经的温暖,总在不经意间重现,只是换了种方式,换了个身影。
阿强带着孩子们回来过年,院子里又热闹起来。大孙子已经会帮陈秀贴春联了,小孙女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追着小浅孙跑,笑声像串银铃。小浅孙很懂事,跑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等小孙女,用尾巴轻轻扫她的腿,逗得她咯咯笑。
年夜饭时,陈秀给小浅孙也摆了个碗,里面盛着肉汤泡饭。小浅孙蹲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抬起头,对着陈秀摇尾巴,像是在说谢谢。阿强看着,笑着说:“妈,你看这狗,跟小浅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陈秀没说话,只是给小浅孙的碗里又添了块肉。窗外的烟花在夜空里炸开,五颜六色的光映在院子里,照亮了枣树下的三堆小土坟,也照亮了小浅孙浅黄的毛。她仿佛看到小浅、阿福和棕花也坐在院子里,对着她摇尾巴,眼里的光和烟花一样亮。
年后,陈秀的腰越来越弯,走路时离不开拐杖,却还是坚持每天给枣树下的幼苗浇水。幼苗已经长到齐腰高,枝叶舒展,像是在拥抱阳光。小浅孙陪在她身边,用爪子扒拉着树根下的杂草,像是在帮忙。
有天夜里,陈秀突发重病,阿强连夜赶回来,把她送到镇上的医院。小浅孙跟着车跑了老远,直到被张大爷拉回去,才站在村口,对着医院的方向叫了整夜,声音里满是焦急。
陈秀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回来时瘦了一大圈,却还是第一件事就去看枣树。小浅孙看到她,立刻扑过来,用头蹭她的手,尾巴摇得像朵花。陈秀摸着它的头,眼泪掉了下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浅孙用舌头舔了舔她的眼泪,像是在安慰。
春天,枣树下的幼苗又长高了些,陈秀已经够不到最上面的叶子了。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着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晃动的网。小浅孙趴在她脚边,打着小呼噜,和当年的小浅一模一样。
“你们看,这院子多好。”她对着空气说,像是在跟小浅、阿福和棕花聊天,“枣树种下去了,小狗也长大了,我啊,也没什么牵挂了。”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话。远处的麦田里,蛙鸣又起,和着小浅孙的呼噜声,在院子里轻轻回荡,像首唱不完的歌,唱着那些平凡的日子,那些温暖的陪伴,那些刻在岁月里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永远不会消散。
陈秀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像小浅它们一样,回到这片土地,回到这棵枣树下,变成风,变成雨,变成阳光,继续守护这个院子,守护这些温暖的记忆,就像它们一直做的那样,无声无息,却从未离开。而那些新的生命,新的故事,会在这个院子里继续上演,带着过往的温度,走向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