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瓦缝里的迁徙
雏鸟们的飞羽刚长出羽轴时,青瓦镇的空气里就飘起了麦香。不是新麦的清冽,是陈麦被晒透的暖,混着稻草的焦,从镇西的打谷场飘过来,沿着瓦檐的沟纹钻,在老麻的巢里打了个滚,沾在雏鸟们的绒毛上,像层金粉。
最瘦小的那只雏鸟总爱往打谷场飞。它飞得还不稳,翅膀扇得急,像只被风吹的纸鸢,每次都要在当铺的瓦上歇三回,才能落到场边的草垛上。老麻跟在后面,左翼的断羽在阳光下泛着灰调的光,看着它笨拙地啄食散落的麦粒,嗓子眼儿动得飞快,像台转不停的石磨。
“这小子,随你。”灰眉从晾衣绳上飞过来,落在老麻身边。她的巢里也有三只雏鸟,刚学会飞,总爱跟在老麻家的雏鸟后面起哄,像群甩不掉的小尾巴。老麻没接话,只是盯着打谷场中央的草垛——那里蹲着个戴草帽的老汉,手里拿着根竹竿,时不时往草垛上敲,惊得麻雀们扑棱棱飞,像阵灰潮。
“那是刘老汉,专门看场的。”灰眉压低声音,用翅膀指了指老汉脚边的网,“去年这时候,他网了二十多只麻雀,褪了毛串成串,挂在屋檐下晒。”老麻的羽毛猛地绷紧了,左翼的断羽像被针扎了下,疼得它缩了缩脖子。它想起伴侣就是在打谷场被网住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太阳,麦垛堆得像座小山,她只是想叼粒饱满的麦,就再也没回来。
雏鸟们显然没听过这些。最壮实的那只已经飞到了草垛顶,正歪着头看老汉抽烟,尾巴翘得老高,像面挑衅的小旗。老麻突然冲过去,用翅膀狠狠抽了它一下,力道不大,却足够让它摔下草垛,在地上打了个滚,麦粒撒了一地。
“唧!”雏鸟委屈地叫,眼里汪着水,像颗没晒干的露。老麻没理它,叼起它的后颈就往回飞,翅膀扇得又快又急,带起的风把其他雏鸟都惊飞了,像群炸了窝的蜜蜂。灰眉跟在后面,帮着把落单的雏鸟往回赶,嘴里“唧唧”地骂,像个护崽的母鸡。
回到巢里,老麻才松开喙。最壮实的雏鸟揉着被叼疼的颈子,却不敢再叫,只是委屈地啄着巢里的枯草。老麻蹲在它面前,用喙指着左翼的断羽,一字一句地叫:“记住,有些好吃的地方,是要命的。”它的声音粗得像磨过的砂纸,每个音节都带着狠,雏鸟们吓得挤成一团,连最调皮的那只也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
灰眉把叼来的麦粒放在巢边,叹了口气:“也不能总关着它们。打谷场的麦粒最养鸟,错过了这阵,冬天就得饿肚子。”老麻没说话,只是盯着场院的方向,那里的麦垛在阳光下泛着金,像座诱人的宝山,却藏着看不见的网,像张咧着嘴的嘴。
夜里,老麻做了个梦。梦见伴侣从网眼里钻出来,羽毛被勾得乱七八糟,却叼着粒最大的麦,朝它飞过来,嘴里“唧唧”地叫,像在说“你看,我拿到了”。它想去接,却发现自己的翅膀被网缠住了,越挣扎缠得越紧,最后眼睁睁看着伴侣撞在竹竿上,羽毛像雪一样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层白。
“呼”地一下,老麻醒了,胸口的羽毛湿了一片,像刚淋过雨。巢里的雏鸟们睡得正香,最瘦小的那只把脑袋埋在它的腹下,小爪子搭在它的断羽上,暖得像团火。老麻用喙轻轻碰了碰那只爪子,突然做了个决定——带雏鸟们去镇外的河滩觅食,那里虽然只有些草籽,却安全,像块没被开垦的荒地。
天刚蒙蒙亮,老麻就叫醒了雏鸟。“跟我走。”它率先飞出巢,左翼的断羽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像面引路的小旗。雏鸟们跟在后面,飞得歪歪扭扭,像串没系好的风筝。灰眉也带着她的雏鸟跟了上来,两只成年鸟在前头领路,六只雏鸟在中间扑腾,像支灰扑扑的队伍,沿着瓦檐往镇外飞。
飞过青瓦镇的牌坊时,老麻回头看了一眼。打谷场的网已经支起来了,刘老汉正蹲在旁边抽烟,烟雾在晨光里飘,像条懒洋洋的蛇。它突然觉得,所谓守护,不是把孩子藏在翅膀底下,是教会它们分辨哪片天空有网,哪片草地有陷阱,像老辈教的那样,把危险刻在骨子里,才能活得长久。
河滩在镇外三里地,是条废弃的旧河道,长满了稗草和狗尾草,草籽饱满得像颗颗黑珍珠。雏鸟们一落地就疯了,像群脱缰的野马,在草丛里钻来钻去,嘴里“唧唧”地叫,时不时叼起颗草籽,得意地向老麻炫耀,像群得了糖的孩子。老麻和灰眉蹲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阳光照在它们的羽毛上,泛着暖,像撒了层金。
“这里以前是片稻田。”灰眉突然说,用喙指着远处的土埂,“我小时候,这里的稻穗能没过鸟背。后来河水改道,就荒了,倒成了咱们的地盘。”老麻想起伴侣也曾说过,她的父母就是在这片河滩上教会她飞的,那时候的草籽比现在的大,风一吹,像场黑色的雨。
正说着,远处突然飞起一群鸟,黑压压的一片,像块移动的乌云。雏鸟们吓得钻到老麻翅膀底下,瑟瑟发抖。老麻抬头一看,是群北归的燕子,翅膀剪着风,飞得又快又稳,嘴里“啾啾”地叫,像在赶路。灰眉的眼睛亮了:“燕子开始往南飞了,咱们也该做准备了。”
老麻心里一动。每年秋分前后,镇上的麻雀都会分批往南飞,去几十里外的芦苇荡过冬。那里有水草,有鱼虾,比青瓦镇的屋檐下暖和。但迁徙的路上不太平,有猛禽,有捕鸟的网,还有翻不过去的大河,每年都有麻雀掉在路上,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今年带着它们一起走?”老麻问,声音里带着犹豫。雏鸟们还太小,飞羽都没长全,怕是经不起折腾。灰眉点点头:“早走早适应。等天冷了再动身,路上更难。”她用喙理了理最瘦小的雏鸟的羽毛,“你看这小家伙,在窝里总生病,去芦苇荡晒晒太阳,说不定就壮实了。”
老麻看着那只瘦小的雏鸟,它正费力地啄着一颗草籽,小爪子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却没像以前那样求助,只是固执地啄着,直到把草籽啄开,露出里面的白仁。老麻突然觉得,有些路,早晚都要走,与其等它们长大了独自面对,不如现在带着它们,哪怕慢一点,险一点,至少能护着点,像当年父母带着它迁徙那样,翅膀挨着翅膀,心里踏实。
回到镇上时,天已经擦黑。打谷场的网还没收,刘老汉正提着灯笼巡视,灯光在麦垛间晃,像只鬼鬼祟祟的狼。老麻带着雏鸟们贴着瓦檐飞,翅膀几乎擦着瓦片,像片滑行的影子。最壮实的雏鸟不小心碰掉了片瓦,“哐当”一声,吓得它差点栽下去,老麻一把叼住它的尾羽,才没被发现。
回到巢里,老麻开始给雏鸟们“上课”。它用喙在巢底的泥上画着路线:从青瓦镇出发,往南飞过三道河,绕过那片种着高粱的坡地,那里有捕鸟的夹子;再飞过片杨树林,那里的老鹰最爱在傍晚出来;最后就能看到芦苇荡了,那里的芦花能当被子,水边长着的马齿苋最下饭。
雏鸟们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好奇地啄着泥上的痕迹,像在玩游戏。灰眉在旁边补充:“飞的时候要排好队,老鸟在前,小鸟在中间,遇到危险就往一起凑,翅膀挨着翅膀,老鹰就不敢下手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像阵稳当的风。
接下来的几天,老麻和灰眉开始带着雏鸟们练习长途飞行。每天清晨,它们都会飞出青瓦镇,往南飞一段,再返回,像在丈量路程。雏鸟们进步很快,最瘦小的那只虽然飞得慢,却从不掉队,每次落在最后,都会用力扇动翅膀,像在跟自己较劲。老麻看在眼里,心里既疼又骄傲,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打谷场的网终于撤了,刘老汉把晒干的麦粒收进了粮仓,场院里只剩下光秃秃的麦秸,像片枯黄的海。老麻带着雏鸟们去捡漏,那里还散落着不少麦粒,饱满得像颗颗珍珠。最壮实的雏鸟学着老麻的样子,把麦粒藏在瓦缝里,用干草盖好,像在为冬天储备粮食。老麻没拦着,有些习惯,是该早早养成的。
秋分前的最后一个晴天,灰眉突然带来个消息:“西巷的老麻雀昨天飞不动了,打算留在镇上过冬。”老麻心里一沉。西巷的老麻雀跟它差不多大,去年迁徙时伤了翅膀,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灰眉叹了口气:“留在这里也不是不行,镇上的饭馆冬天会扔些剩饭,就是冷点,猫也多。”
老麻没说话,只是看着夕阳把瓦檐染成金红色。雏鸟们在瓦上打闹,最瘦小的那只正试图把一片落叶叼起来,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个可笑的小丑。老麻突然觉得,迁徙不只是为了暖和,更是为了让这些小家伙知道,世界不止青瓦镇这么大,还有芦苇荡的风,还有河边的草,还有那些没见过的风景,像片更广阔的天,等着它们去飞。
夜里,老麻把藏在瓦缝里的麦粒都叼了出来,分给了西巷的老麻雀。老麻雀叼着麦粒,眼里的光像团快灭的火,却还是颤巍巍地叫了声“谢了”。老麻没回头,只是带着雏鸟们往回飞,翅膀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像把锋利的刀,劈开了夜的黑。
回到巢里,老麻开始给雏鸟们整理羽毛。它用喙仔细地啄着每根飞羽,把羽枝间的灰尘都清理干净,像在为远行做最后的准备。灰眉也来了,带来了些柔软的芦花,铺在巢里,像层暖和的垫。两只成年鸟蹲在巢边,看着雏鸟们挤在一起睡觉,呼吸均匀得像阵轻风吹过麦田。
“明天就动身?”灰眉问,声音里带着点不舍。老麻点点头:“再不走,怕赶不上芦苇荡的芦花。”它看着巢里的雏鸟们,突然觉得这瓦檐下的日子,像场短暂的梦,现在梦该醒了,该带着它们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了。
天刚蒙蒙亮,老麻就叫醒了雏鸟们。灰眉已经带着她的雏鸟在瓦上等着了,翅膀都梳得整整齐齐,像支整装待发的队伍。老麻最后看了一眼青瓦镇,看了眼那漏雨的巢,看了眼西巷的方向,然后振翅起飞。雏鸟们跟在后面,像串灰色的珠子,灰眉的队伍紧随其后,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回荡,像首整齐的歌。
飞过打谷场时,老麻看到西巷的老麻雀站在最高的瓦上,正朝着它们的方向叫,声音沙哑却有力,像在送行。老麻回头叫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用力扇动翅膀,往南飞去。阳光照在它们的羽毛上,泛着金,像片流动的光,瓦缝里的麦粒在阳光下闪着亮,像颗颗等待归期的星。
老麻知道,等明年春天,它们还会飞回青瓦镇,回到这片熟悉的瓦檐下,修补那漏雨的巢,捡打谷场的麦粒,看着新的雏鸟长出飞羽,像场周而复始的轮回。而那些迁徙的路,那些遇到的险,那些一起飞过的翅膀,都会变成瓦缝里的故事,被一代代传下去,像颗颗饱满的麦粒,在时光里发着光,暖着后来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