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映红妆》
第一章 红妆入青山
1969年的秋风,卷着北方平原的尘土,拍在绿皮火车的车窗上。林薇薇靠着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上的雾痕,映出一张足以让车厢里半数目光流连的脸。
柳叶眉下是双含着水光的杏眼,鼻梁挺翘却不凌厉,唇瓣像刚剥壳的荔枝,透着自然的粉。最难得的是那身气质,明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灵动,像极了上海弄堂里精心养着的白兰花,突然被移栽到了旷野里。
“同志,下站就到青山屯了。”邻座的大娘第三次打量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受住山里的苦?”
林薇薇转过头,笑了笑,眼尾的弧度柔和得像月牙:“大娘,人都是逼出来的。”她的声音也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却不娇气,尾音里藏着点韧劲。
火车“哐当”一声停下时,林薇薇拎着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下了车。站台上风更大,吹得她的辫梢乱飞,也吹来了泥土和牲口粪便的混合气味。不远处,几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的汉子正举着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各个生产大队的名字。
“青山屯的!这边!”一个黑瘦的青年挥着手,嗓门亮得像铜锣。
林薇薇跟着他上了辆驴车。车轮碾过土路,颠簸得她几乎坐不稳。两旁的白杨树叶落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枝桠,远处的青山却还顶着点残绿,像幅被泼了墨的画。
“我叫狗剩,是大队书记让来接你的。”青年挠着头,眼睛不敢直视她,“你就是上海来的知青林薇薇吧?书记说你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大美人。”
林薇薇被他直白的话逗笑了:“别叫我大美人,叫我薇薇就行。我不是大学生,刚高中毕业。”
“那也厉害!”狗剩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咱们屯子除了小学老师,就数你文化最高了。”
驴车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进了青山屯。土坯墙围成的院子连成一片,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在灰蓝色的天空里慢慢散开。一群孩子追着驴车跑,嘴里喊着“新知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薇薇,像看什么稀奇物件。
大队书记王德福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膛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他把林薇薇领到一间闲置的土房:“条件简陋,委屈你了。左边住着老顾家的二小子顾长风,也是知青,你们能有个照应。”
林薇薇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土炕,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墙角结着蜘蛛网,空气里有股霉味。
“挺好的,谢谢您王书记。”她放下帆布包,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未来要扎根的地方。
王德福走后,林薇薇刚把带来的被褥铺在炕上,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穿着军绿色外套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眉眼深邃,只是脸色有些冷淡。
“我是顾长风。”他开口,声音低沉,“以后是邻居。”
林薇薇对他笑了笑:“你好,我是林薇薇。”
顾长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像错觉,随即移开:“灶房在西边,水缸里的水是满的。有事儿叫我。”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挺直,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
林薇薇看着他的背影,轻轻蹙了下眉。她听说过,下乡的知青里,有的是满腔热血,有的是被迫无奈,眼前这个顾长风,倒像是把什么都藏得很深。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林薇薇就被哨子声吵醒了。她披衣下床,套上那件蓝布褂子,匆匆扎好辫子,跟着人群往村口的打谷场走。
王德福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今天男劳力去山上砍柴,女同志跟着妇女主任去拾棉花。都精神点,别偷懒!”
妇女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叫张桂芬,嗓门比王德福还大。她把十几个女知青和村里的妇女分成几组,林薇薇被分到了和一个叫春燕的姑娘一组。
春燕是村里的姑娘,梳着两条短辫,性格泼辣:“林知青,你可别娇气啊,拾棉花看着容易,其实累得很,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林薇薇点点头:“我知道,你多带带我。”
到了棉花地,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林薇薇学着别人的样子,蹲下身,把绽开的棉桃一朵朵摘下来,放进腰里的布兜里。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可蹲了不到一个时辰,腿就麻了,腰也像断了一样疼。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人头晕眼花。林薇薇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抬手擦了擦汗,无意间瞥见不远处,几个村里的男人正朝着她这边看,眼神里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笑。
春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啐了一口:“别理他们,一群老光棍,看见个漂亮姑娘就挪不动眼了。”
林薇薇心里有点发紧,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中午歇晌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地头啃干粮。林薇薇拿出从上海带来的饼干,刚要掰开,春燕凑了过来:“你这饼干真香,比我们家的窝头好吃多了。”
林薇薇把半块饼干递给她:“你尝尝。”
“那我不客气了。”春燕接过去,三口两口就吃了下去,“林知青,你人真好。不像有的知青,自视甚高,看不起我们村里人。”
正说着,张桂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粗瓷碗:“林知青,喝点水吧。”
林薇薇接过碗,说了声谢谢。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张桂芬压低声音说:“林知青,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长得太惹眼,在这屯子里不是好事。那些没成亲的后生,还有些不安分的,怕是会打你的主意。你自己当心点。”
林薇薇心里一暖,点了点头:“谢谢您桂芬姐,我会注意的。”
下午继续拾棉花,林薇薇感觉更累了。她的手指被棉桃壳划了好几道小口子,渗出血珠,疼得钻心。可她不敢停,只能咬着牙坚持。
傍晚收工的时候,她的布兜里棉花装得满满当当,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几乎走不动路。春燕扶着她,一路走回村里。
刚到院子门口,就看见顾长风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个窝窝头。他看见林薇薇,把窝窝头递过来:“给你。”
林薇薇愣住了:“这是……”
“我妈托人带来的,我吃不完。”顾长风的语气还是淡淡的,“看你累得那样,估计没力气做饭了。”
林薇薇看着他手里的窝窝头,黄澄澄的,还带着点热气。她确实累得不想动了,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谢谢你。”
“不用。”顾长风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关门前,又看了她一眼,“明天起早点,跟着我去挑水,水缸里的水不够你用的。”
林薇薇握着那两个窝窝头,站在门口,心里忽然觉得暖烘烘的。也许,这青山屯的日子,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熬。
夜色渐深,山村静得只剩下虫鸣。林薇薇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片土地上待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但她知道,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和这青山紧紧连在了一起。
第二章 风波初起
日子像村口那条小河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林薇薇渐渐适应了青山屯的生活,虽然每天累得沾床就睡,但看着自己劳动换来的工分,心里还是有种踏实的感觉。
她和顾长风的关系也缓和了些。顾长风话不多,但人很细心。知道林薇薇力气小,挑不动水,每天早上都会帮她把水缸挑满;看见她的锄头坏了,不声不响地拿去修好;有时候队里分了粗粮,他会把自己那份里稍微精细点的挑出来,偷偷放在她门口。
林薇薇心里感激,总想做点什么回报他。她会把上海寄来的糖果分给顾长风一些,会帮他缝补磨破的衣服。顾长风每次都收下,却很少说谢谢,只是偶尔会在她被村里的无赖骚扰时,不动声色地站出来,替她解围。
这天,队里安排男劳力去修水库,女同志在家纺线织布。林薇薇跟着张桂芬学纺线,那纺车转得她头晕,手指也被线勒出了红痕。
“别急,慢慢学。”张桂芬手把手地教她,“这纺线看着简单,实则讲究得很,线要匀,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
林薇薇学得认真,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她正准备回屋吃饭,就看见春燕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薇薇姐,不好了,顾知青出事了!”
林薇薇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刚才从水库那边传来消息,说顾知青为了救一个掉水里的社员,自己被石头砸伤了,现在已经被抬回来了!”春燕气喘吁吁地说。
林薇薇手里的纺车“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拔腿就往顾长风的住处跑。
顾长风的屋里已经围了好几个人,王德福也在。顾长风躺在炕上,脸色苍白,额头上缠着布条,渗出血迹。一个懂点医术的老中医正在给他包扎胳膊上的伤口。
“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林薇薇挤进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中医叹了口气:“胳膊断了,额头磕破了,还好没伤到骨头。就是失血有点多,得好好养着。”
林薇薇看着顾长风紧闭的双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她默默地走到炕边,拿起旁边的毛巾,蘸了点温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
顾长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林薇薇,眼神愣了一下,随即低声说:“我没事。”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林薇薇的声音有点哽咽,“你怎么这么傻,救人也不知道顾着自己。”
顾长风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皱起了眉:“总不能看着他淹死。”
王德福在一旁说:“顾知青这是舍己为人,是好样的!等他好了,我一定向公社汇报,给他记个大功!”
大家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都散了。林薇薇留下来,帮着收拾屋子,又去灶房烧了点热水,端到炕边:“你渴不渴?喝点水吧。”
顾长风摇摇头:“不渴。你去吃饭吧,别管我了。”
“我不饿。”林薇薇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看着他,“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我在这里守着你。”
顾长风看着她,眼神复杂:“不用,我自己能行。”
“你都这样了,怎么能行?”林薇薇坚持道,“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就在这里陪你。”
顾长风没再说话,闭上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别的事情。林薇薇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
从那天起,林薇薇每天除了上工,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照顾顾长风。给他换药,帮他洗衣服,做些可口的饭菜给他补身体。她的手艺是在上海时跟着母亲学的,虽然食材简单,但经她一打理,也变得有滋有味。
顾长风的身体渐渐好转,话也比以前多了些。他会跟林薇薇讲他以前在学校的事情,讲他为什么会来下乡。林薇薇也会跟他讲上海的弄堂,讲她的家人和朋友。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村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有人说林薇薇是看上了顾长风的文化,想攀高枝;也有人说顾长风是被林薇薇的美貌迷住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天,林薇薇正在院子里晒被子,村里的无赖李二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李二赖三十多岁,没成亲,整天游手好闲,喝酒闹事。
“哟,林大美人,忙着呢?”李二赖嬉皮笑脸地说,眼睛在林薇薇身上打转,“顾知青那小子受伤了,你一个人多孤单啊,要不跟我去喝两盅?”
林薇薇皱起眉:“请你放尊重些,不然我就喊人了。”
“喊人?喊谁啊?”李二赖凑近了些,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顾知青躺在床上动不了,王书记也不在,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说着,他伸手就想去摸林薇薇的脸。林薇薇吓得往后一躲,抓起旁边的扫帚就朝他打去:“你滚开!”
李二赖没防备,被打了一下,顿时恼了:“小娘们,还敢动手?看我今天不收拾你!”他一把夺过扫帚,扔在地上,伸手就去抓林薇薇。
就在这时,顾长风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的胳膊还没好利索,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像淬了冰一样冷:“李二赖,你想干什么?”
李二赖看到顾长风,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梗着脖子说:“顾知青,这不关你的事,我跟林大美人闹着玩呢。”
“谁跟你闹着玩了?”顾长风往前走了一步,虽然胳膊受了伤,但气势却丝毫不输,“赶紧滚,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李二赖有点怵顾长风,他知道顾长风是城里来的知青,不好惹。但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眼珠一转,阴阳怪气地说:“哟,这还没成亲呢,就护上了?顾知青,你可别忘了,你们知青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顾长风的脸色更冷了:“我的事不用你管。最后说一遍,滚!”
李二赖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不敢再纠缠,骂骂咧咧地走了。
林薇薇看着顾长风,心里又惊又喜:“你怎么出来了?你的胳膊……”
“没事。”顾长风摇摇头,看向她,“你没吓到吧?”
林薇薇摇摇头,眼眶却有点红:“谢谢你。”
“不用。”顾长风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他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
林薇薇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她看着顾长风苍白的脸,忽然觉得,有他在身边,好像再大的困难都不怕了。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这场风波,仅仅只是个开始。李二赖虽然被赶走了,但他心里却埋下了怨恨的种子,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悄悄向他们逼近。
第三章 暗流涌动
李二赖被顾长风呵斥后,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他不敢明着找顾长风的麻烦,就把怨气都撒在了林薇薇身上。他到处散播谣言,说林薇薇和顾长风关系不正常,还说林薇薇在上海的时候就作风不正,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青山屯传开了。村里的人看林薇薇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有同情,有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张桂芬看不过去,劝林薇薇:“薇薇,别往心里去,那些都是李二赖瞎编的。他就是个无赖,没人会信他的。”
林薇薇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她从小在上海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可她知道,现在解释也没用,只会越描越黑。她只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在肚子里,更加努力地干活,想用行动证明自己。
顾长风也听说了那些谣言,他找到林薇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憋出一句:“别理他们。”
林薇薇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但那些流言蜚语还是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林薇薇。她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背后也总有人指指点点。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来这里。
这天,公社的干部下来检查工作。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叫赵卫国,是公社的副书记。赵卫国长得油头粉面,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瞟来瞟去,让人很不舒服。
王德福陪着赵卫国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知青点。当赵卫国看到林薇薇的时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饿狼看到了猎物。
“这位就是从上海来的林知青吧?果然是个大美人啊。”赵卫国皮笑肉不笑地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薄。
林薇薇皱了皱眉,没说话。
王德福在一旁打圆场:“赵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