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京市筒子楼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只有书桌前那盏台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吴念伏在堆满书籍和草稿纸的桌上,眉头紧锁,指尖的笔在复杂的数学符号间飞速游走,沉浸在全国竞赛复习题的海洋里。陈教授下午给她的那份珍贵资料,正摊开在手边,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她通往梦想的阶梯。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味和淡淡的药味,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突然,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从床边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
吴念猛地抬头,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母亲徐慧兰蜷缩在薄被里,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她的额头和脖颈。她双手死死地按着小腹,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呻吟都变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妈!妈你怎么了?!” 吴念手中的笔“啪嗒”掉在地上,她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
“疼……念念……好疼……” 徐慧兰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痛苦。旧疾!又是那纠缠了母亲半辈子的旧疾!这病根,深埋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里。
当年,年轻的徐慧兰未婚生下吴念,在那个保守的乡下,如同投下了一颗炸雷。父母承受不住流言蜚语和乡邻的指指点点,在巨大的压力和郁结中,相继病倒,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亲戚们视她们母女为灾星,避之唯恐不及。徐慧兰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儿,孤立无援,为了养活孩子,她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寒冬腊月赤脚踩过冰水,酷暑盛夏扛过比她还重的麻袋……身体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透支和心伤中垮掉的,落下了这折磨人的病根。这些年,全靠意志和廉价的药物硬撑着。
“妈!坚持住!我们去医院!马上去医院!” 吴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巨大的恐惧让她手指都在颤抖。她迅速给母亲套上最厚的棉袄,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无法站立的母亲搀扶起来。
徐慧兰的身体沉重而虚弱,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吴念咬着牙,瘦弱的肩膀承受着母亲大部分的重量,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冲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深夜的筒子楼寂静得可怕,只有她们母女沉重的喘息和拖沓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深冬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母女俩终于踉跄着冲出楼门,来到昏暗冷清的巷子口。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更添凄凉。出租车?这个时间,这个偏僻的地方,简直是奢望!
“妈!坚持住!我们……” 吴念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徒劳地望向空荡荡的街道尽头,母亲的重量越来越沉,呻吟越来越微弱。
就在吴念几乎要被绝望压垮的瞬间!
两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利剑,划破巷口的黑暗!一辆线条流畅的跑车正从主干道拐进这条通往学校公寓的近路,速度不快,但引擎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吴念想也没想,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扑到了路中间,拼命挥舞着手臂:“停车!求求你!停车!帮帮我们!”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跑车在距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急停!
车窗缓缓降下,一张带着明显被打扰了清梦的不耐烦和警惕的脸露了出来——吕宋一!
他刚结束一个朋友家的牌局,带着点微醺,正想抄近路回公寓睡觉。看清拦车的人竟然是吴念,还扶着一个脸色惨白、痛苦呻吟的中年妇女时,他先是一愣,随即,白天在公示栏前被她当众揭短、被她老师训斥、被她反唇相讥的种种憋屈瞬间涌上心头!
他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嘲讽的弧度,刚要开口说点什么风凉话,比如“哟,吴女侠也有求人的时候?”或者“怎么?这次又想让我当冤大头?”
然而,他嘲讽的话还没出口,目光却撞上了吴念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倔强、甚至带着刺的眼睛,此刻却盈满了泪水,在车灯的强光下闪烁着破碎而绝望的光。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锋利和防备,只剩下一个女儿对母亲濒临崩溃的恐惧和最深切的哀求。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脸上毫无血色,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搀扶着母亲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一株即将被风雪折断的芦苇。
而她怀里的徐慧兰,更是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寒风里。
所有刻薄的话语,瞬间卡在了吕宋一的喉咙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是震惊于她此刻的脆弱无助?还是被那眼神里纯粹的绝望所触动?抑或是……想起了某些深埋在记忆深处、关于病痛和失去的画面?
他脸上的嘲讽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和一丝……慌乱。
“……” 吕宋一喉结滚动了一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像是要把那些复杂的情绪甩开。他猛地推开车门,动作甚至带着点粗鲁,声音也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有些生硬和不自然:
“少废话!恩怨以后算!先上车!救人要紧!”
他绕到副驾驶,一把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虚弱不堪的徐慧兰小心地安置在宽大舒适的座椅上。吴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什么恩怨纠葛,手忙脚乱地跟着坐进后座,紧紧握住母亲冰冷的手。
“最近的医院!仁和医院!快!” 吴念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喊道。
吕宋一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银色跑车的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瞬间加速,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这一次,他开得又快又稳,所有的玩世不恭和暴躁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取代。他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穿梭,只为争取那分秒必争的时间。
车内的气氛压抑而紧张。徐慧兰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吴念紧紧抱着母亲,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母亲冰凉的手背上。吕宋一透过后视镜,看到这一幕,薄唇紧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车子风驰电掣般抵达仁和医院急诊门口。吕宋一率先跳下车,冲进急诊大厅,对着值班护士大吼:“快!担架!有人急症!腹痛!快!”
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迅速推着担架车出来。吴念也赶紧下车帮忙。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徐慧兰被推进了急诊室。
吴念被拦在门外,看着紧闭的急诊室大门,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巨大的恐惧和疲惫终于将她击垮。
吕宋一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蜷缩在角落、脆弱无助的背影,白天那个言辞锋利、气势逼人的“女侠”形象荡然无存。他烦躁地掏出一支烟,刚想点燃,看到墙上的禁烟标志,又烦躁地把烟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走到缴费窗口,看了一眼急诊室的方向,掏出钱包里厚厚的一叠现金和一张卡,对着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声音低沉:
“刚才送来的急诊病人,徐慧兰,所有的费用,先挂我账上。不够再找我。” 他快速签了字,没有留下名字,只留下一个联系电话。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角落、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吴念,没有上前打扰。他沉默地转身,走出了急诊大厅。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烟火气。
他坐回车里,没有立刻发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目光透过车窗,望向急诊室那扇亮着红灯的门。脑海里交替闪现着吴念那双盈满泪水的绝望眼眸,和她白天在公告栏前冷冽如冰、锋芒毕露的样子。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烦躁、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甩甩头,发动了车子,银色的跑车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市深沉的夜色中。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他尚未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