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宣政殿。
鎏金穹顶高悬，晨光透过精雕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蟒袍玉带，肃穆无声。
然而，
这份庄严肃穆之下，涌动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暗流。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丹陛之上，那端坐在九龙金椅中的身影——当朝天子，苏昊。
他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仅着一袭玄色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看上去不过中年，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看尽了世间沧桑。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似乎对殿中凝重的气氛浑然未觉，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短暂的沉寂后。
一名身着亲王蟒袍，面容与苏昊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急躁与阴鸷的年轻男子，大步出列。
这人，正是二皇子苏宸。
“父皇！”
苏宸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寂静，他双手高举一份军报，神情悲愤，言道；
“儿臣有本奏！西南千里加急！”
“朱雀城镇魔司统领陆元，勾结妖族，圈养魔物，其麾下魔头暗夜君王于飞天瀑畔，悍然屠戮我三千御林精锐，程勇将军力战殉国！”
“此獠不除，国将不国！”
“儿臣恳请父皇下旨，授儿臣节度西南兵马之权，调集重兵，汇同司天监高手，速平此乱，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三千御林军，统领战死，这损失对于承平已久的北域王朝而言，堪称骇人听闻。
端坐在百官前列首位的霍廉，眼帘微垂，握着玉笏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暗叹：
“来了。”
他不等苏昊开口，目光微不可查地向右后方一扫。
一名身着青色五品官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官立刻会意，手持玉笏出列，正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柳文渊。
他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陛下，二殿下所言，虽情有可原，但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
苏宸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柳文渊，带着毫不掩饰的寒意。
柳文渊是阁老霍廉的门生，而陆元正是霍廉的孙女婿，他不合时宜的出声反对自己，倒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
他还是觉得，这柳文渊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脖子是铁做的，敢站出来跟他堂堂二皇子公然作对。
柳文渊恍若未觉，继续道：
“据臣所知，陆元此前稳固朱雀神王法阵，于国有功。”
“那暗夜君王来历不明，是否真与陆元勾结，尚无确凿证据。若贸然定性，大军压境，岂非是逼反忠良？此其一。”
“其二，妖族大军此刻正陈兵镇妖岭，虎视眈眈。若我朝精锐尽出，忙于内耗，致使边防空虚，让妖族趁虚而入，届时神州陆沉，谁堪其责？”
“其三，”
他微微提高声调：
“臣闻陆元在朱雀城颇得军民之心，此时若行征伐，必遭拼死抵抗。胜负难料之余，更恐寒了天下边将之心。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征剿，而是安抚。可下旨申饬陆元驭下不严之过，令其戴罪立功，务必守住边境，监视魔头动向。待妖族之患稍解，再行处置，方为上策。”
“荒谬！”
二皇子苏宸厉声打断，呵斥道：
“柳学士此言，分明是姑息养奸！”
“那魔头能屠我三千御林，其实力已堪祸乱天下，岂是陆元一介边将所能监视？”
“待到妖族入侵，他与魔头里应外合，我南境门户洞开，才是真正的神州陆沉！”
“此等国贼，不速除之，难道要等他羽翼丰满，裂土封王吗？！”
“二殿下！”
又一位霍廉一系的官员出列：
“柳学士乃老成谋国之言！用兵乃国之大事，岂能因一时之愤而轻启战端？”
“够了！”
就在双方争执渐起之时，一个平淡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苏昊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扫过下方群臣，凡被他目光触及者，无不低下头去。
殿内落针可闻。
苏昊的视线在二皇子苏宸脸上停留一瞬，又掠过垂首不语的霍廉，最后看向虚空，仿佛在权衡。
“西南之事，朕已知晓。”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很是平静，说道：
“程勇殉国，朕心甚痛。然，柳爱卿所言，不无道理。边境不稳，确非用兵良机。”
苏宸脸色一急，正要开口。
苏昊却摆了摆手，继续道：
“但，魔物肆虐，屠戮将士，此风亦不可长。陆元身负守土之责，麾下出此魔头，难辞其咎。”
他略一沉吟，做出了决断：
“传旨。”
“擢升陆元为南境巡守使，总揽南境防务。令其限期剿灭魔头暗夜君王，戴罪立功。”
“另，着陇右、安西两镇兵马，即日开赴西南，归二皇子苏宸节制，名为，实则监视朱雀城动向。若陆元剿魔不力，或有不臣之举，苏宸可临机决断，先斩后奏。”
旨意一下，满殿皆寂。
霍廉的心沉了下去。
这道旨意，看似给了陆元更高的权位，实则将他架在火上烤。
剿灭“暗夜君王”？
谈何容易！
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给了二皇子随时动手的完美借口。
而所谓的“助防”，不过是武装监视，甚至围城的前奏。
帝王心术，平衡之道，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既没有完全采纳二皇子激进的主张，也没有采纳霍廉系保守的建议，而是用一个看似折中的方案，将所有的矛盾和不稳定因素，都压缩到了西南一隅，任由其自行发酵、碰撞。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稳坐中枢，掌控大局。
“儿臣领旨！”
二皇子苏宸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与狠厉，躬身领命。
他终于拿到了名正言顺插手西南，乃至调动部分边军的权力！
霍廉亦随着百官一同躬身，掩在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
他知道，留给陆元的时间，不多了。
这道圣旨，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催命的符咒。
退朝的钟声响起。
苏昊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自始至终，未曾再看霍廉一眼。
霍廉直起身，与不远处志得意满的二皇子苏宸目光短暂交汇，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溅射。
他没有停留，随着人流默默走出宣政殿。
殿外。
阳光刺眼。
霍廉抬头望了望皇城上空那片被宫墙切割开的蓝天，心中一片凝重。
他必须立刻将朝堂决议，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远在朱雀城的陆元，让他早做准备。
圣旨离京，如巨石投湖，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各个角落。
二皇子苏宸的动作极快。
退朝不过两个时辰，数匹快马便带着加盖了兵部与皇子印信的调兵文书，分别驰向陇右、安西两镇。
与此同时。
隶属于二皇子府的精干幕僚与监军使者，也轻装简从，星夜兼程，赶往西南，他们要抢在大军抵达之前，摸清朱雀城的虚实，并为二皇子的“临机决断”铺平道路。
皇城司天监，那高耸的观星塔内。
亦有数道隐晦而强大的气息悄然离去，奉命前往西南，他们的目标，直指那位神秘的“暗夜君王”。
整个北域王朝的战争机器，因一道圣旨，开始缓缓转向西南方向。
无形的肃杀之气，顺着官道驿站，一路蔓延。
霍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霍廉愈发深沉的脸庞。
老管家兼贴身护卫高震，悄无声息走进来，低声道；
“老爷，信已由‘青羽’送出，用的是最快的‘乘风隼’，若无意外，日落前可达朱雀城。”
霍廉“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桌案上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上，画的是一只立于悬崖峭壁，俯瞰云海的老鹰，眼神锐利，爪牙隐现。
“二殿下那边，动静很大。”
高震补充道：
“陇西军镇守将郭孝仁是二殿下的人，安西那边虽非铁板一块，但主将也不敢明着违逆旨意。
两镇兵马，预计十日内便可完成初步集结，开赴边境。”
“十日……”
霍廉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盘算着一切，说道：
“留给陆元的时间，只有十日。”
“不，或许更短。”
“苏宸的人，恐怕已经快到了。”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让我们在军中和沿途驿站的人，想办法拖延一下。不需要太明显，粮草调配出点小问题，马匹偶染小疾，都是寻常事。”
高震心领神会：
“老奴明白，会做得干净。”
霍廉沉吟片刻，又交代道：
“另外，让我们在江湖上的关系动一动，散些消息出去，就说二皇子为争军功，欲拿边军将士的性命去填，甚至不惜与妖族暗通款曲。”
高震眼中精光一闪，挑起大拇指道：
“老爷此计甚妙，既能扰乱军心，又能给二殿下制造麻烦。只是风险不小，若是细查之下没有这种事，造谣的人恐怕难道惩罚。”
霍廉早已收到陆元的来信，知晓妖界苍狼王跟苏宸勾结的内幕，欲要南北夹击，击碎朱雀城。
双方之间的联络使，正是苏宸派往镇妖岭两界镇，刺杀陆元的心腹韩绝。
得亏陆元也有眼线在苍狼王那，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挥了挥手，说道：
“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去做，若是真查下去，该害怕的是苏宸。”
“是！”
高震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霍廉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
昨夜一场大雪。
一眼望去，皑皑白雪，苍茫无尽。
他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正在命运漩涡中挣扎的边城。
“陆元，老夫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几乎在同一片夜空下。
妖域。
苍狼王统治的“嚎风谷”。
巨大的篝火在谷地中央燃烧，映照着周围形态各异，气息凶悍的妖族。
苍狼王，一身华贵紫袍，高踞于一张铺着完整白熊皮的石座上。、
他手中捏着一枚由人族工匠精心雕琢的玉简，里面记录着来自二皇子苏宸的最新合作提议，以及皇朝大军即将动向的“友情提示”。
他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狡黠而残忍的光芒。
“呵呵，人族的皇子，果然比我们妖族更懂得如何背信弃义。”
“让我们在南向吸引火力，他的人马在北向捡便宜？”
“想得倒美。”
他低沉的笑声在谷中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下方。
一名浑身覆盖着赤红鳞甲的豹族头领，低吼道：
“大王，人族狡诈，不可轻信！不如我们按兵不动，让他们自己先打个头破血流！”
“按兵不动？”
苍狼王嗤笑一声，说道：
“那岂不是辜负了二皇子殿下的一番‘美意’？”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火光下拉出巨大的阴影，扬声道：
“传令下去！”
“各部族按原计划，向镇妖岭前沿集结。”
“但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率先跨过边界！”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另外，派几支小股精’，去给人族的边防哨卡和沿途村镇送点‘礼物’。动静闹得大一点，要让那位陆统领知道，我们妖族，一直在盯着他。”
他要的，不是立刻与人族大军硬碰硬，而是要将水搅浑，让陆元腹背受敌，疲于奔命。
他要让二皇子的算计落空，更要让朱雀城在内外交困中，露出破绽。
“还有。”
他目光转向阴影处垂首而立的老鸦王，命令道：
“鸦族的眼睛，给我盯紧黑暗深渊。那个‘暗夜君王’，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等妖族元老一个个出关了，再来联手绞杀他。”
之所以不敢轻易动手，这个暗夜君王才是他最大的忌惮。
老鸦王躬身领命，鸦羽黑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
魔域。
红色岩浆汇聚而成的江河之畔。
一道白色的身影静静悬浮，缓缓睁开双眼。
白枫刚刚结束了一场杀戮，那是一群从深渊底层涌出的，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魔物群。
血战之后，吞噬对方强大的精纯魔能。
周身缭绕的魔气比之前更加凝练，背后那幅由万千魔魂构成的图腾，颜色也愈发深邃。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一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水纹般在他指尖荡漾。
这不是魔气。
而是源自遥远人界，朱雀城方向，通过某种血脉与灵魂的隐秘联系传递而来的一丝悸动。
那是陆元全力引动朱雀神王法阵，进行“觉醒计划”时产生的能量涟漪。
“兄弟……”
白枫低声自语，那双异色的瞳孔中，属于人类的情感短暂地压过了魔性的冰冷。
“你那边，也开始了吗？”
他感受到了一丝紧迫感。
魔界的历练虽能快速提升力量，但这里的混乱与杀戮，更像是一种野蛮的生长。
他需要更系统，更高效地掌控这身力量，才能真正帮到陆元。
更残酷的战斗磨练，无疑是最快的提升突破。
他的目光投向魔域更深处，那片被称为“骸骨君王”领地的方向。
那里。
有更强大的魔物，更古老的传承，以及更快的晋升途径。
“看来，得去会一会那位让众魔畏惧的骸骨魔君了。”
他身影一晃，化作一道黑白交织的流光，撕裂浓郁的魔气，向着焦炎荒原的深处，疾驰而去。
风。
已从皇城吹至边关。
从妖域卷向魔土。
无数股力量被牵引，被搅动，最终都将汇聚于一点。
那座名为朱雀城的边境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