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狼群的尸体散落在银霜般的草地上,血腥气混着夜风的清冷扑面而来。
阿云的手指还紧紧扣着弓弦,虎口被震得发麻。
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方天画戟的锋刃还在滴着血。
她的心跳得很急,像还在和狼群搏杀时那样擂着战鼓。可胸腔里又涌动着别的东西,一种让她喉咙发紧的涩然。
她想起方才他破开夜色而来时,方天画戟带出的寒光比月光更冷,却精准地劈开了扑向她喉管的恶狼。他说的那句话还冷冰冰地悬在空气里——“别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但她确实因他而活了下来。
一种复杂的、几乎让她不知所措的情绪蔓延开来。她一直以为吕布只是个骄纵狂傲的武夫,恃强凌弱,毫无怜悯之心。
可就在刚才,他冲入狼群的姿态没有半分犹豫,那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强大守护。虽然他嘴上那样说。
她看着他宽阔的脊背,那上面沾染了几点狼血,却更衬得他如磐石般不可撼动。阿云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这口气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被她死死压下去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激。
她对他的看法,就像冰封的河面被巨石砸开了一道裂痕,再也回不到原来那般坚固剔透了。
她仍在警惕,但这份警惕里,悄然混入了一抹重新审视的重量。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弓箭稍稍放下,目光却无法从他背影上移开。
阿云的嘴唇轻轻翕动,那句低语几乎融进了夜风里,轻得像是叹息说道:“你这人…真奇怪。”
吕布正要挥戟扫开最后一匹瘸狼的动作猛地一顿。方天画戟的锋刃停在半空,他倏地转过头,那双总是浸着戾气或傲慢的锐利眼眸里,罕见地透出一丝怔忡。
他眉头蹙起,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问道,声音比方才质问狼群时低沉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追问。
阿云没料到他会听见,更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她的脸颊蓦地有些发热,好在有夜色与月光遮掩。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弓,指尖蹭过粗糙的弓身,借由这点轻微的刺痛稳住心神。
她避开他探究的视线,转而望向地上狼群的尸体,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了不少说道:“没什么。”
阿云猛地抬起头,像是被他那句追问刺中了某种难言的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刻意将声音拔高,试图用这份虚张的声势掩盖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和心底翻涌的异样。
“别以为你这样救我,”她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目光刻意不与他对视,而是落在他染血的戟尖,“我就会感激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与其说是说给他听,更像是在告诫自己。月光勾勒出她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那姿态像一只倔强又不肯服输的小兽,明明刚经历了生死一线,却还要竖起全身的尖刺,尤其对着这个让她心情变得复杂难辨的人。
吕布甩了一下方天画戟,刃上的血珠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暗红的弧线,溅落在银白的草霜上。
他望着狼群溃逃时搅动的草丛,嘴角扯起一抹惯有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弧度。
“哼,”他侧过头,目光斜睨着身旁仍紧绷着身体的阿云,声音里混着战斗后的余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还好我看了一眼。跟着你出了城。”
他刻意停顿,像是要让她听清接下来的每一个字,“要不,你就不用回家了,可以永远就在狼肚子里面了。”
他的话语字字清晰,带着吕布式的粗粝与直接,毫不委婉,甚至有些刺耳。那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却恰恰戳中了方才最凶险的瞬间。
月光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神情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偏偏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写了这个“事实”的结局。
阿云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
她猛地转过身,胸脯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先前那点复杂的感激和动摇瞬间被这句话烧得干干净净。
月光照得她脸颊发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着被戳中痛处般的羞恼火焰。
“你——!”她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了寂静的夜风,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倔强,“我留在狼肚子里也不想让你救!”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空旷的山脚下荡开细微的回音。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抵挡住他那种轻慢又刺人的态度,才能掩盖住自己心底因为承了他的情而生出的那丝狼狈。
吕布对她那带着火气的宣言只是嗤笑一声,浑不在意。
他反手将方天画戟背在身后,转身便朝着五原城的方向走去,靴子踩过染血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
“哼,随你怎么说。”他头也不回,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走吧,回城里。”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侧过半边脸,月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方才的生死搏杀和她的激烈反抗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阿云还僵在原地,胸口堵着一口气,却见他的身影已渐行渐远,融在夜色里,仿佛她跟不跟上都与他无关。
最终,阿云咬了咬牙,还是迈开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那个高大的背影之后。
五原城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清晰,土坯的城墙在月光下显得沉默而坚固。吕布对城门守卫视若无睹,径直带着她穿行过已然寂静的街道,唯有几声零落的犬吠回应着他们的脚步声。
最终,他在一间尚且亮着昏黄灯火的酒肆前停下。
他撩开挡风的粗布帘子,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水、熟肉和汗渍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零星坐着几个晚归的客人,看到吕布进来,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吕布自顾自地走到一张靠里的矮案前坐下,将方天画戟随意靠在墙边,对着跟进来还有些怔忡的阿云抬了抬下巴。
“就这儿。”
吕布那一声洪亮的吩咐还在酒肆略显空旷的梁柱间回荡,粗布帘子一动,一个系着围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便从后厨快步走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常年迎来送往练就的爽利笑容,手里还拿着块抹布,目光先是在吕布身上一定,随即扫过一旁略显局促的阿云,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但立刻便被更热情的笑意掩盖。
“哎呦,是吕将军!”老板娘声音清脆,一边麻利地擦着旁边本就干净的桌子,一边连声应道,“这就来!五斤羊肉,肥瘦相间的羊羔肉,给您炖得烂烂的!两坛刚开封的烈酒,管够管够!”
她说话又快又溜,像炒豆子似的,动作更是利落,转身就朝后厨吆喝了一嗓子:“当家的!将军的老规矩,快备上!”喊完了又转回身,对吕布笑道:“将军您稍坐,炭火现成的,肉一会儿就得!
”她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阿云,这次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打量和好奇,但终究没多问什么,只是笑容更热络了些说道:“这位……姑娘,也请稍坐,羊肉管饱!”
老板娘手脚麻利,不多时便端上来一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一大盆热气腾腾、油脂滋滋作响的手抓羊肉占据了案桌中心,肉香混着粗盐和花椒的辛香猛烈地扑面而来。
紧接着是两个粗糙的陶土酒坛,重重地顿在桌上,封泥刚拍开,浓烈呛人的酒气就窜了出来。
吕布毫不客气,伸手便扯下一条肥嫩的羊腿,甚至没用店家备在一旁的小刀,直接俯身大口撕咬起来。
他咀嚼得很快,腮帮鼓起,油光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也毫不在意,随手用袖口一抹。
接着又拍开一坛酒,仰头便灌,喉结剧烈滚动,清冽的酒液甚至从他嘴角溢出了些许,沿着脖颈的线条滑入衣甲之中。
他吃得全神贯注,风卷残云,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那是一种近乎原始、充满力量感的进食方式,与他战场上厮杀时的狂暴隐隐相合。
阿云确实看愣了。她握着弓箭、与狼群周旋时都不曾颤抖的手,此刻却有些无措地放在膝上。
她见过军汉吃喝,却从未见过有人,尤其是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如此……不顾形象。
那惊人的食量,那粗犷到近乎野蛮的动作,与他方才月光下挥戟救她时那种凌厉强悍的身姿奇异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她一时之间忘了动作,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大快朵颐。
阿云心里说道:这人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