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堡大破刘文秀部的消息,像一阵风,吹过了北直隶南部略显焦灼的土地。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一场胜败本身。
堡内的气氛在庆功宴后逐渐沉淀下来。死难者已入土为安,伤员的呻吟在军医营的草药气味中慢慢平息。缴获的物资清点入库,破损的兵器城墙也在叮当声中修复。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但细微的变化已然发生。士兵们操练时,眼神里多了几分经过血火淬炼的沉稳和自信;工匠们打造器械,更加注重实用与耐用;就连堡外村落里的流民,走路时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因为他们知道,身后那座堡垒,是真能挡住豺狼的。
林天并未沉浸在胜利中。战后总结会议指出的种种问题,像一根根鞭子,督促着他和整个核心层高效运转。
王五接手扩编的“迅雷铳营”,压力巨大。五百人的规模,意味着更多的火铳、更复杂的弹药供应、更繁重的训练任务。他整日泡在校场上,嗓子喊得沙哑,亲自示范装填、瞄准、击发的每一个细节,尤其强调不同天气下的火器保养和故障排除。张铁头的狼筅营则在总结与火器营的配合经验,琢磨如何在火铳齐射的间隙更有效地突进,如何利用地形弥补狼筅转向不便的弱点。两人时而争吵,时而切磋,一种基于实战需求的、新的战术默契在磨合中逐渐形成。
周青的情报网络建设遇到了瓶颈。缺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手,向外渗透困难重重。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俘后经过甄别、愿意效力的原流寇底层头目,以及堡内机灵又可靠的少年郎。林天批准了他建立一个简易“训导班”的计划,由周青亲自传授侦察、伪装、情报传递的基本技巧。这个过程缓慢且充满不确定性,但这是构建长远耳目必须迈出的一步。
孔文清面对的压力丝毫不亚于军事主官。夏耘时节,农田需精心照料,新开垦的荒地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缴获的粮草虽多,但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他组织流民兴修小型水利,挖掘沟渠引水灌溉;鼓励饲养鸡鸭猪羊,积攒粪肥,并尝试在坡地种植更耐旱的粟黍。堡内的集市在他的规范下越发活跃,他甚至尝试发行了一种仅限于堡内流通的竹筹代币,方便小额交易,刺激内部经济循环。这些举措琐碎而具体,却关乎着铁山堡能否真正扎下根来。
宋应星的工作则充满了挑战与惊喜。改进燧发枪击发机构需要反复试验,一种新的弹簧钢的炼制让他和铁匠们熬红了眼睛。而林天重点提及的“望远镜”,更是几乎从零开始。他依据林天描述的极简原理(两片透镜),带着几个心灵手巧的学徒,日夜打磨水晶片(暂时找不到合格的光学玻璃),调试焦距。失败是家常便饭,偶尔得到的一个模糊扭曲的远景,都能让这位大匠兴奋半天。徐先生送来的那本《泰西水法》,也给了他诸多启发,与工匠们讨论水车鼓风、水力锤锻的改进方案,常常废寝忘食。
这一日,林天正在校场观看燧发枪营的交替射击演练,忽见孔文清引着两人匆匆而来。一位是负责与外界联络的书吏,另一位,则是风尘仆仆的陈记商号掌柜。
“将军,”书吏呈上一封公文,“这是永平府方面转来的兵部勘合文书,询问我部员额、驻防及近日战况事宜,措辞……颇为正式。”
林天接过文书,快速浏览。文书格式严谨,盖着兵部清吏司的印信,内容看似例行公事,询问铁山堡(文中仍沿用旧称“铁山墩”)现有兵马、主官、钱粮来源、以及是否遭遇敌情等。但在明末此时,这样一份直接发到他们这种“客军”、“团练”性质的队伍头上的正式公文,本身就意味深长。这背后,或许是杨国柱的推动(试图将铁山堡纳入管辖或找茬),或许是卢象升方面的关注(试图摸底),甚至可能真是兵部因近期流寇猖獗而进行的整顿清理。
“回复他们,”林天略一沉吟,对书吏道,“我部乃原辽东溃兵及沿途收拢义民自发组成,为保境安民,暂驻铁山堡。现有员额……报一千五百人,主官林天,原任……就写原辽东千总。钱粮暂由自筹及乡绅捐助。近日确有小股流寇窜犯,已被击退,斩获若干。语气要谦卑,但情况要模糊,尤其火器、兵力实数,不可尽言。”
书吏领命而去。林天这才看向陈掌柜,笑道:“陈掌柜去而复返,可是徐先生又有指教?”
陈掌柜脸上堆着笑,拱手道:“林将军神机妙算。徐先生听闻将军大捷,欣喜不已,特命小人再次前来,一是祝贺,二来,也是听闻将军此处百废待兴,尤缺精通实务之才,故又搜罗了几位匠人,并些许军械打造所需之精铁、硫磺等物,聊表心意。”他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辆大车。
林天心中明了,这是进一步的投资,也是更紧密的捆绑。他不动声色地道谢:“徐先生雪中送炭,林某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堡内屋舍简陋,恐慢待了各位师傅。”
“将军客气了,诸位师傅都是实心任事之人,但有一席之地安身、能施展所长便可。”陈掌柜说着,压低了声音,“另外,徐先生让小人带句话,近来朝中对于北直隶、山东等地‘民壮’‘乡兵’颇有议论,或有整饬之意。将军此处兵强马壮,又新立大功,恐已树大招风。先生之意,或可尽早谋一‘正名’,以免授人以柄。”
这话就说得相当直白了。所谓“正名”,无非是得到朝廷正式招安,授予官职编号,纳入经制。但这意味着受制于朝廷调遣、粮饷仰人鼻息,甚至可能被调离经营已久的铁山堡。徐先生背后的势力,显然希望林天尽快做出选择,纳入其影响范围。
林天沉吟片刻,道:“徐先生金玉良言,林某谨记。只是兹事体大,关乎数千弟兄前程性命,需得从长计议。眼下堡小力微,当以巩固根本为先。还请陈掌柜回复徐先生,林某非不识抬举之人,待根基稍稳,必对先生有所交代。”
送走陈掌柜和他带来的“礼物”(包括那几位眼神同样精悍的“匠人”),林天独自在堡墙上踱步。兵部的公文,徐先生的催促,都表明铁山堡已经无法再偏安一隅,必须更深入地卷入外界的漩涡。
他想起周青最新送来的情报:张献忠主力仍在湖广与明军纠缠,但派出的游骑越发活跃;北面,建虏似乎有秋高马肥后再次入塞的迹象;而朝廷内部,关于剿寇与抗虏孰轻孰重的争论愈发激烈,首辅周延儒与督师杨嗣昌等人矛盾渐深……
乱世如棋局,铁山堡不过是棋盘上一颗刚刚显露分量的小棋子。下棋的人,却不止一方。杨国柱想吞掉它,卢象升想用它,徐先生背后的势力想控制它,而朝廷,或许只是想把它当作一块可以随意丢弃的边角料。
“正名……”林天喃喃自语。他需要这个“名分”来获得更大的活动空间和合法性,但又绝不能因此被束缚住手脚。或许,得像历史上那些成功的枭雄一样,在“忠君”的旗帜下,行壮大自身之实。但这个度,极难把握。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铁山堡。来者是卢象升麾下的一名游击将军,姓赵,带着十余名亲兵,持卢象升的手令,以“巡查地方防务”为名前来。
林天不敢怠慢,以隆重的军礼迎接。这位赵游击四十岁上下年纪,面容黝黑,风霜刻痕很深,眼神锐利,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他仔细检阅了铁山堡的军容,尤其对排列整齐、装备精良的燧发枪营和造型奇特的狼筅营多看了几眼,脸上虽不动声色,但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
“林将军治军严整,器械精良,果然名不虚传。”赵游击的语气还算客气,“督师大人听闻将军力挫流寇,保境安民,甚为欣慰。如今虏骑蠢蠢欲动,流寇未平,正是用人之际。不知林将军对未来,有何打算?”
林天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恭敬地回答:“回禀赵将军,末将等本是溃兵流民,侥幸聚在一起,只为求活,能守住这铁山堡一方安宁,已是万幸,岂敢有他图?一切但听朝廷和督师大人调遣。”
赵游击点了点头,似乎对林天的态度还算满意:“督师大人知你等不易。如今像你这般能战的队伍不多。督师之意,你若愿为国效力,他可酌情为你部请饷拨粮,乃至奏请朝廷,予你一个正式出身。当然,前提是需听从号令,为国征战。”
这是卢象升抛出的橄榄枝,比徐先生那边更“正统”,但也意味着更直接的军事义务和约束。
林天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面露难色:“督师大人厚爱,末将感激涕零。只是……堡中数千军民,皆赖此地方得存活。若贸然离巢,恐生变故。且末将听闻,蓟辽总督杨部堂那边,对我部似有微词……”
他巧妙地将杨国柱抬了出来,既点明了自己的处境,也试探卢象升的态度。
赵游击冷哼一声:“杨国柱?哼,他眼里只有他那一亩三分地!林将军不必多虑,督师既开口,自有道理。你且好好考虑,尽快给督师一个回复。”他又询问了些堡内情况,特别是火器来源、练兵之法,林天皆谨慎应对,答得滴水不漏。
送走赵游击,林天的心情更加沉重。卢督师的招揽,既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一旦接受,就可能直接卷入与杨国柱乃至朝廷更高层的矛盾中。
夜色渐深,林天独自在灯下审视着简陋的地图。铁山堡像一颗钉子,楔在北直隶的边缘。四周,是虎视眈眈的群狼。他必须在这夹缝中,找到一条生存壮大之路。
“名分要有,但不能是枷锁。”林天的手指在地图上铁山堡的位置重重一点,“根基,还是根基。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在这些势力之间游刃有余,才能有选择的权力。”
他决定,对卢象升的招揽,采取“拖”字诀。表达效忠之意,陈述实际困难,请求暂缓调动,同时承诺必要时愿听从调遣助战。这样既不得罪卢象升,也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同时,内部的发展必须加快。燧发枪要尽快形成更大战斗力,望远镜要力争突破,粮食生产要抓紧,情报网络要加速铺开……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需要进一步统一核心班底的思想,让他们明白未来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荆棘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