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晨。
接连两日,山东军与左军之间仿佛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竟都同时停下了攻伐的脚步,就连小规模的摩擦也见不到了,双方和谐的好像前几天的大战好似并不存在一般。
此时长江上的薄雾尚未散尽,在这片压抑的朦胧中,左军庞大的舰队仿佛一头受伤的困兽,失去了前几日的锐气。
帅舰“镇江”号舱室内,浓得呛人的药味几乎压过了原本的桐油和木材气息。左良玉斜靠在榻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裘被,此刻的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随军的医官刚为他施完针,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银针药囊,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迹。
左梦庚、李国英等核心将领肃立一旁,人人面带忧色。舱内只听得见左良玉略显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轻响。
“父亲,您感觉如何?”左梦庚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问道。
左良玉勉强抬了抬手,无力地摆了摆,声音嘶哑微弱:“暂时还……死不了。”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榻前众人,“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李国英上前一步,斟酌着词句:“大帅,将士们听闻您身体欠安,有些……有些议论,军心不免有些浮动。江北的敌军,目前尚无新的调动迹象,但其水师巡弋比往日更加频繁,岸防工事似乎也在连夜加固……”
“加固吗?”左良玉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怒火,随即又被虚弱取代,“咳咳……林天……他是算准了老夫……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大帅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啊,万不可再动怒了!”李国英连忙劝道,“我军强攻虽暂时受挫,但主力尚存,只要稳扎稳打,未必没有机会。”
“机会?”左良玉苦笑一声,透着无尽的疲惫,“还有什么机会?水战一败再败,登陆受挫,奇兵尽丧……如今军心又浮动,这仗,这仗,还怎么打……”
他无力挥了挥手,显得意兴阑珊:“传令下去,各营紧守船只,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击。待老夫……待老夫身体稍好,再作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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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左军大营的颓丧不同。江北,镇江帅府,这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林天召集了所有高级将领前来议事。此刻他正站在巨大的江防舆图前,也不知在想什么,身姿挺拔如松。
待众人到齐之后,他这才缓缓的转过身,目光扫过麾下济济一堂的高级将领,淡然开口:“如今左良玉急火攻心,已然卧床不起,难以理事。”
林天开门见山,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其军连遭挫败,士气低迷,其主帅病倒,更是雪上加霜。诸位!我军等待已久的决战,就在眼前!”
话语落下,堂下众将无不精神一振,目光灼灼。
“王五。”
“末将在!”
“你部依旧负责正面镇江城防及金山、焦山炮台。一旦总攻开始,需以最猛烈的炮火,覆盖江面,全力压制敌舰机动,要做出我大军随时可能渡江反击的强攻态势,务必将左良玉主力的注意力牢牢钉死在正面!”
“得令!末将定让敌军不敢正视北岸!”
“黄得功。”
“末将在!”另一员虎将应声出列。
“你部八千精锐,连同近日整训可用的部分降卒,秘密向上游移动三十里,在‘燕子矶’对岸隐蔽待命。届时,将由水师护送,你部作为全军首批登陆突击力量,必须狠狠扎进南岸,撕开缺口!”
“末将定不辱使命!”黄得功摩拳擦掌。
“陈默。”
“末将在!”
“待黄得功部成功登陆后,你率骑兵主力,立刻跟进渡江!以最快速度向纵深突击,扩大战果,穿插分割,务必搅乱左军南岸整个防御部署,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是!末将的马刀早已饥渴难耐!”
“沈廷扬。”
“末将在!”掌管水师的沈廷扬肃然拱手。
“水师即刻起分为三队。一队由你亲率,包括‘磁州’号,负责正面压制和护航黄得功部登陆。另外两队,分别巡弋上下游,防止左军舰队逃窜或增援!”
“主公放心,水师上下必不负重托!定锁住大江,叫敌军片板难逃!”
一道道指令下达,如臂使指。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高效运转。最后,林天的目光越过众将,落在了稍靠后位置站立的一人身上。
“金将军。”
被点到名字,金声桓心中一凛,立刻出列:“末将在!”
“你新附不久,讲道理,本不应让你为难。”林天看着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但眼下有一事,或许唯有你能胜任,可大大减少我军将士的伤亡,加速左良玉那边落败的步伐。”
金声桓单膝跪地,慨然道:“林帅待末将以诚,末将感激不尽!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好!”林天亲手将他扶起,“观其左良玉麾下,并非铁板一块。如今其势衰竭,在加上左大帅他老人家又被气的吐血,卧床不起,正是分化瓦解之时。”
顿了一下,林天的语气稍沉重了一些:“我意,欲遣你暗中前往左营,劝说与你交好的将领,若能使其倒向我们,那么与左军下次的交战,必定能大大减少我军将士的伤亡,最不济,若能使其在我们与左逆大战之时作壁上观的话,亦是大功一件。”
“不敢言功,能有机会能让我们的将士们少留点血,勿论成功与否,定要试上一试,林帅,末将愿往!”金声桓没有丝毫犹豫,立时应了下来,懂事的让人心疼。
林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此事若成,可抵数万雄兵,声桓,你需要何物,尽管开口。”
金声桓沉吟片刻:“主公,此事贵在隐秘迅速,末将需几名熟悉左军水寨情况,且精通水性的精干夜不收随行,负责联络,此外……还需以主公名义手书的安民告示及对投诚将士的优待条款若干,加盖印信,以为凭证。”
“准!”林天毫不犹豫,当即走向书案,铺开纸张,挥毫泼墨,“告示条款,我即刻亲笔书写。夜不收,可从我的亲卫营中即刻挑选,任你择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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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风高,浓云彻底遮蔽了星月微光,江面之上一片墨黑,唯有远处敌营零星的火点,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飘忽不定。
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过长江,摸到了左军水师一处并不起眼的营寨附近。这里是左军一部水师偏师的驻泊地,统领名叫徐勇,官居参将,原是金声桓旧部,两人曾并肩作战,私交甚笃。
这几名精锐夜不收水性极佳,巧妙地避开了哨卡,将一封绑着石子的密信投入了徐勇的座舰舱室。
徐勇此刻正独坐舱中,对着摇曳的油灯,对着摊在桌上的简陋江图发呆。他正在为眼下的战局和前途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突然听到异响,他猛地一惊,霍然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了角落那枚石子和其上的油纸包上。他快步上前,捡起密信,就着昏暗的油灯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信是金声桓亲笔,字迹他认得。内容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地陈述左良玉败局已定,顽抗只有死路一条,而林天林经略这边求贤若渴,待遇如何优厚,并以自身为例,力劝他弃暗投明,并约他于明日午时,在双方防线之间的一处江心沙洲秘密一会,共商大计。
徐勇捏着信纸,内心天人交战。左良玉待他不算刻薄,但如今这形势……继续跟着,恐怕只有陪葬一条路。金声桓投降后不仅保全了性命,看样子还颇受重用……
这一夜,对徐勇而言,注定无眠。油灯燃尽,又续上,再燃尽。他反复摩挲着那封信,在忠诚、现实、生存与前途之间痛苦地挣扎徘徊。
第二天,十一月十六,午时。
徐勇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带着两名亲信,乘一小舟来到了约定的江心沙洲。金声桓早已在此等候,身边也只带了两人。
“徐兄弟,别来无恙?”金声桓见到他来,脸上露出笑容,神色坦然。
徐勇登上沙洲,面色复杂,叹了口气:“金大哥,你倒是……找了个好去处。”
“良禽择木而栖。”金声桓正色道,“徐兄弟,你我相交多年,我不骗你。左帅……已是日薄西山,无力回天了。林经略雄才大略,待人以诚,更有扫平天下、光复神州的志向!你我有用之身,何不追随明主,建功立业?难道真要跟着一条快要沉没的破船,一起葬身江底吗?”
他指着江北方向:“你看那边,军容鼎盛,士气如虹!再看这边呢,主帅卧病,人心惶惶!这仗,还有得打吗?”
徐勇沉默不语,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金声桓趁热打铁,取出林天的亲笔安民告示和优待条款:“这是林经略的亲笔承诺,只要诚心归顺,既往不咎,官职依才录用,士卒妥善安置。我金声桓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徐兄弟,机会就在眼前,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
徐勇看着那盖着林天印信的文书,又想起军中近日的流言和左良玉病倒的消息,终于一咬牙:“金大哥,我信你!你说,要我怎么做?”
“好!徐兄弟深明大义”金声桓大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需你马上倒戈。待我军总攻开始,左军必然大乱。届时,你只需约束本部,按兵不动,若能顺势……擒拿一两名顽抗的左营大将,便是大功一件!”
“另外,”金声桓压低声音,“你与步军的郝效忠郝参将素有交情,可否……”
徐勇眼中厉色一闪,咬牙道:“郝胖子那边,包在我身上!他前几日还与我饮酒,抱怨粮饷屡屡拖欠,左帅赏罚不公,心中早有怨气!我这就去找他!”
当夜,借着夜色的掩护,徐勇秘密离开了自己的水寨,以巡查防务为名,来到了郝效忠的步军营地。同样的说辞,同样的承诺,在左良玉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上,又找到了一块松动的重要木板。
裂痕,已在左良玉集团的内部悄然扩大蔓延,只待来自那最终的雷霆一击。而这一切,病榻上的左良玉和他那些尚且忠于职守的部下,还茫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