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九月初八。
川东巫山一带,笼罩在绵绵秋雨中。崎岖的山路被连日雨水泡得泥泞不堪,一脚踩下,泥浆能没至脚踝。
一支骑兵部队正在这泥泞中艰难前行。人马皆疲,不少士兵早已耗尽了气力,只能拄着长枪,一步一踉跄地勉强跟上队伍。
队伍前方,吴三桂勒住战马,他目光扫过身后这支疲惫之师,眉头紧锁。
关宁铁骑,曾经威震辽东的精锐,经过二十多天的急行军之后,如今在这蜀道天险与恶劣天气的双重折磨下,也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态。
“将军,前面就是白帝城了。”副将杨坤驱马靠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弟兄们实在走不动了,是不是……在此休整几日?”
吴三桂环视四周,见士兵们个个面带倦容,战马也瘦了一圈,终于点头:“传令下去,就地扎营,休整三日。让火头军熬点热粥,弟兄们好久没喝上热乎的了。”
“得令!”杨坤精神一振,声音也洪亮了些,立刻调转马头,大声吆喝起来:
“将军有令!就地扎营!休整三日——!”
命令传下,军中响起一片松气声。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搭建营帐,
李二狗瘫坐在地上,揉着肿痛的双腿:“总算能歇歇了……”
“别偷懒,”老兵赵大锤,从旁踢了他一脚。
“先把帐篷支起来。这荒山野岭的,晚上说不定有狼。”
李二狗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嘴里嘟囔着:“锤子哥,就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一会儿也不行!”
山坳里很快就建起了一座座简易军营。
炊烟袅袅升起,锅里煮着简单的米粥,对饥肠辘辘的士兵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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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雨势渐小。
中军大帐内,吴三桂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棉袍,坐在简易的行军凳上。
在他面前,摆着一张略显模糊的四川舆图,就着摇曳的烛光,他的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
帐帘被掀开,杨坤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了进来,“将军,先用些吃的吧。”
“放那儿吧。”吴三桂头也不抬,“派出去的斥候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这蜀道难行,斥候往返需要时间。”
吴三桂皱眉:“林经略让我们入川搅动风云,可眼下连局势都不清楚,如何下手?”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
“报——”亲兵掀帘而入,“营外有自称经略麾下夜不收的人求见。”
吴三桂精神一振:“快请!”
不多时,三个身披蓑衣的汉子走进军帐。为首的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目光锐利如鹰。
“夜不收百户张诚,见过吴将军。”年轻人抱拳行礼后取出腰牌。
吴三桂验过腰牌,问道:“当前四川战况如何?”
张诚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成都平原:“李自成与张献忠在绵竹一带对峙。三日前,张献忠用火牛阵夜袭,反被李自成击溃,损失三千余人。”
他详细讲述了火牛阵之战的经过。
“火牛阵?”吴三桂挑眉,“他张献忠倒是会想点子。”
“可惜学得不精。”张诚嘴角微扬,“李自成提前挖了壕沟,用火枪齐射,那些火牛反而冲乱了张献忠自己的阵型。”
“如今张献忠退守绵竹县城,李自成在城外十里扎营。双方都在调兵遣将,大战一触即发。”
吴三桂盯着地图沉思片刻,突然问道:“张献忠新败之后,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张诚想了想:“据探,张献忠营中近日来了几个陌生人,身份不明。此外,他正在加紧征调民夫,似是要加固营垒。”
“依你之见,如今谁占上风?”
“难说。表面上看李自成稍占优势,但张献忠兵力仍多。若是硬拼,胜负难料。”张诚顿了顿,“经略有令,请将军见机行事,务必让两贼相持不下,不可让任何一方坐大。”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明白了。劳烦张百户回禀经略,就说末将必不负经略所托。”
……
杨坤亲自将张诚几人送出营寨,返回大帐时,见吴三桂依旧站在地图前,烛光映照下,侧脸神色凝重,仿佛在权衡极其重要的事情。
“将军,可是有何变故?”杨坤忍不住低声问道。
吴三桂只是摆了摆手,并未回答,目光依旧胶着在地图之上。
帐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帐外淅沥的雨声。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在二人脸上。
半晌,吴三桂突然道:“杨坤,传令各营,明日拂晓,拔寨启程。”
杨坤闻言一愣:“将军,弟兄们才休息不到半日,人困马乏,是不是……”
“战机稍纵即逝。”吴三桂手指点在地图上,“我们必须尽快赶到绵竹附近,才能掌握主动!告诉弟兄们,每人加发三两赏银,到了绵竹再休整。”
杨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领命而去。
命令传下,营中顿时怨声载道。不少士兵刚卸下盔甲,听说明日又要赶路,都唉声叹气。
李二狗一边收拾行装一边抱怨:“这才歇了不到三个时辰,又要赶路,还让不让人活了?”
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士兵小刘,哭丧着脸抬起脚:“狗哥,你看我这脚底板,水泡摞着血泡,走路跟踩在刀子上似的……”
赵大锤呵斥道:“少废话!总兵既然下令,自有道理。”
只有骑兵营的将士还算镇定,毕竟骑马比步行轻松得多。
天色稍亮,大军整装待发。吴三桂翻身上马,扫视着疲惫的部队,沉声道:“本将知道弟兄们辛苦。但眼下军情紧急,等到了绵竹,本将请大家喝酒吃肉!”
这话让士气稍振,部队在黎明之际,缓缓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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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一日,至后半夜,部队在一处山谷短暂休息。
杨坤凑到吴三桂身边,低声道:“将军,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三桂正就着水囊吃干粮,头也不抬:“说。”
“将士们连日赶路疲惫至极,属下觉得还是多休整几日比较好。”杨坤压低声音,“毕竟咱们投靠林天也是形势所迫,玩什么命啊?”
见吴三桂不语,杨坤继续道:“再说了将军,如果帮张献忠属下还可以理解,可若是帮李……”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但意思很明显。吴三桂与李自成有杀父之仇,这是全军皆知的事。
吴三桂慢慢咽下口中的干粮,突然问道:“杨坤,你觉得,我跟林天,谁是一个更合格的统帅?”
杨坤愣住了,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回答。
吴三桂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你看,连你都知道的道理。”
他站起身,望向南京方向:“跟着林经略,咱爷们前程一片光明,否则,山海关那笔糊涂账,我们身上这个‘汉奸’的污名,永远都洗不掉,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来!”
“是林经略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把我们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咱们又怎么能不卖力?”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经是二更天了。
杨坤低声道:“可是将军,那李自成……”
“私仇是私仇,公事是公事。”吴三桂打断他,“林经略让我来四川搅局,我就必须把这事办好。杨坤,你跟我多年,应该明白。”
他转身面对杨坤,目光如炬:“我必须考虑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错过了这次,关宁军就真的再无出头之日了。”
杨坤沉默了。他想起之前那段在清廷麾下委曲求全的日子,每天要看那些满洲权贵的脸色。
兄弟们私下里喝酒时,都骂骂咧咧地说:“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堂堂关宁铁骑,祖辈跟着袁督师、孙督师血战建奴的好汉,如今倒成了人家的看门狗!”
那种憋屈,那种无力,他何尝不刻骨铭心?
“末将……明白了!”杨坤猛地抬起头,“是我目光短浅!我这就去督促各部,加快行军速度,绝不敢再耽误将军大事!”
“慢着。”吴三桂叫住他,“传令骑兵营,明日一早先行出发,务必在两日内赶到绵竹。我要亲自看看战场形势。”
“将军要亲临前线?”杨坤吃惊道,“太危险了!”
“不亲眼看看,怎么知道该帮谁?”吴三桂淡淡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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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吴三桂带着一千精骑脱离大部队,快马加鞭赶往绵竹。
越靠近战场,气氛越紧张。沿途村庄十室九空,田间庄稼无人收割,偶尔能看到倒毙路边的尸体。
“将军,前面就是涪江了。”向导指着前方的河流,“过了江就是绵竹地界。”
吴三桂举起望远镜观察对岸,突然脸色一变:“有情况!”
只见对岸烟尘滚滚,隐约传来喊杀声。显然,两军正在激战。
“快!找地方渡河!”吴三桂急令。
沿江疾驰,终于找到一处水浅的渡口。一千骑兵迅速过河,朝着战场方向奔去。
登上一处高坡,战场全景尽收眼底。只见张献忠部队正在猛攻李自成军的一座营寨,攻势很猛,但李自成军防守得法,火枪齐射打得进攻部队人仰马翻。
“将军,看来李自成占据上风啊。”亲兵队长说道。
吴三桂仔细观察,缓缓摇头:“未必。张献忠在佯攻,你看他的主力正在向侧翼移动,想要包抄。”
果然,张献忠的一支骑兵正在悄悄绕向李自成军侧后。
吴三桂沉思片刻,突然下令:“吹号,全军突击——目标张献忠的包抄部队!”
号角声响起,一千关宁铁骑如利剑出鞘,直扑战场。
正在指挥包抄的张献忠部将孙可望大惊失色:“哪里来的官兵?”
关宁军久经战阵,骑兵冲锋势不可挡。孙可望的包抄部队猝不及防,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李自成在营寨中看到这一幕,又惊又喜:“是哪路援军?”
刘体纯眯眼远望:“看旗号,似乎是关宁军!是吴三桂来了?!”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张献忠见包抄失败,只好鸣金收兵。
吴三桂也不追击,收拢部队后,派人向李自成送去消息:“奉林经略之命,特来助战。”
当使者离去后,亲兵队长不解地问:“将军,我们真要帮李自成?”
吴三桂望着退去的张献忠部队,嘴角微扬:“帮?谁说我们要帮李自成?传令下去,全军在十里外扎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与任何一方交战。”
“记住,我们来四川,是来维持平衡的。”
他转头对亲兵队长意味深长地说:“让兄弟们好好休息。接下来,该我们上场了。”
……
蜀地血火纷飞,江南烟雨朦胧。
远处山头上,几个夜不收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是夜不收张诚和他的手下。他们默默注视着关宁军有条不紊地撤离战场,很快便再次隐没在茂密的丛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