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蒙恬的顺利结交,如同在密不透风的文吏生涯中推开了一扇窗,让李斯呼吸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沙场风霜与豪迈之气的空气。这股气息,让他因终日埋首竹简、周旋于权谋而略显沉郁的心胸,为之一阔。
数日后,蒙恬竟主动相邀,请李斯至咸阳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酒肆小酌。这家酒肆并非文人雅集之所,反而多是些军中子弟、游侠剑客聚集之地,气氛热烈甚至有些喧闹。
李斯接到邀请,略感意外,但随即欣然应允。他知道,这是蒙恬真正将他视为朋友的表示,也是进一步融入这个圈子的机会。
傍晚,李斯如约而至。酒肆内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烤肉的焦香。蒙恬早已在一张靠窗的案几前等候,与他同座的还有另外两名年轻军官。一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目光沉稳,是王翦之子王贲;另一人年纪稍轻,神色间带着几分傲气,乃是羌瘣(历史名将,此时应为年轻军官)。
见李斯到来,蒙恬大笑着起身相迎:“李舍人来了!快请入座!这两位是王贲、羌瘣,皆是我军中好友!”
王贲与羌瘣显然已从蒙恬处听闻李斯,虽见其是文吏,但并无轻视之色,皆拱手为礼。王贲沉稳,羌瘣则带着几分审视。
“李斯见过二位将军。”李斯从容还礼,在蒙恬身旁坐下。
案上已摆满了大块的炖肉、炙烤的羊腿、以及一坛坛尚未开封的秦酒(一种度数较高的米酒)。器皿粗犷,与丞相府乃至蒙氏校场的精致截然不同。
“来!李舍人,先满饮此碗,为我等相识!”蒙恬亲自拍开一坛酒的泥封,给李斯斟了满满一大陶碗,酒液浑浊,香气浓烈。
李斯看着那比他平时所用酒樽大了数倍的陶碗,以及那显然度数不低的秦酒,心中苦笑,但知道此时绝不能露怯。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陶碗,朗声道:“蒙郎官、王将军、羌将军,斯敬诸位!”说罢,仰头便饮。
酒液辛辣,顺着喉咙烧灼而下,一股热气顿时涌上脸颊。但他强忍着没有失态,将一碗酒喝得一滴不剩,亮出碗底。
“好!”“痛快!”蒙恬、王贲见状,齐声喝彩,连神色倨傲的羌瘣,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和认同。军中儿郎,最重豪爽,李斯一介文吏,能有如此酒量和气魄,顿时赢得了他们的好感。
“哈哈,李舍人果然非同一般文人!”蒙恬大笑着又给李斯满上,“今日不醉不归!”
几碗酒下肚,气氛愈发活跃起来。蒙恬、王贲、羌瘣开始谈论起军中趣事、边塞见闻,乃至对一些将领、政事的看法。他们言语直率,甚至有些粗鲁,但其中蕴含的忠诚、勇武以及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却真挚动人。
李斯大多时候静静聆听,偶尔插言几句,也能切中要害。他不再谈论那些深奥的律法制度,而是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方面,比如如何改善军粮运输以减少损耗,如何根据地形配置不同兵种,甚至聊起了马蹄铁(此时尚未普及)的雏形构想能否提升骑兵机动性等等。
他的这些想法,虽然有些在王贲等人看来略显“异想天开”,但其中蕴含的务实和巧思,却让他们觉得新奇且颇有道理。尤其是关于军粮运输和兵种配置的讨论,王贲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发问。
“李舍人这些想法,虽看似细微,若真能实行,于大军远征,裨益不小。”王贲沉吟道,看向李斯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尊重。他与其父王翦一样,用兵注重实际,不尚空谈。
羌瘣起初对李斯还存有几分文吏无用的偏见,但几轮交谈下来,发现此人见识不凡,且并无文人酸腐之气,也渐渐放下了架子,开始与李斯讨论起剑术骑射之类的话题。李斯虽不精于此道,但理论见识颇广,引经据典,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让羌瘣刮目相看。
酒至半酣,蒙恬拍着李斯的肩膀,感慨道:“李舍人,与你交谈,真乃快事!往日与那些博士官饮酒,听得尽是些之乎者也,仁义道德,闷也闷死了!还是与你等说话痛快!”
李斯亦笑道:“与诸位将军相处,亦让斯倍感畅快。诸位为国戍边,浴血奋战,方有我等在咸阳安坐论道之机。斯虽不能持戟杀敌,亦当竭尽所能,于庙堂之上,为诸位打造锋锐之器,畅通后勤之路!”
这话说得诚恳而有力,蒙恬、王贲等人闻言,皆心生感触,纷纷举碗:“说得好!为了大秦!干!”
这一夜,李斯不知饮了多少碗秦酒,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却有一股豪气升腾。他暂时忘却了朝堂的诡谲,吕不韦的深沉,赵高的阴影,只是沉浸在这种单纯而热烈的氛围中。
直到夜深,众人才尽兴而散。蒙恬亲自将脚步虚浮的李斯扶上马车,叮嘱车夫小心送回。
回到丞相府小院,芈姝见李斯满身酒气,面色通红,又是心疼又是惊讶,连忙服侍他歇下。
李斯躺在榻上,酒意上涌,脑海中却依旧回响着酒肆中的喧嚣与豪言。武人的豪气,如同烈酒,冲刷着他因思虑过甚而略显沉滞的心境。
他知道,这种放松是短暂的,明日醒来,他依旧要面对那些错综复杂的局势和暗藏机锋的争斗。但今夜与蒙恬等人的交往,让他更加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个帝国的另一面——那股支撑着秦国不断扩张的、来自军方的、强悍而蓬勃的力量。
这股力量,他必须借重,也必须理解。
在沉入梦乡前,他模糊地想道:“或许……这才是大秦真正的魂魄所在……”
与这些军中俊杰的结交,不仅拓宽了他的视野,舒解了他的胸怀,更让他对未来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和更充足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