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冬日,寒风凛冽,卷起街角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行人紧闭的门窗。韩非称病不出已近半月,馆驿之外日渐冷清,唯有求见不得的士子们留下的叹息,和那愈演愈烈的、关于韩非“心系韩国、非真心事秦”的流言,如同阴冷的雾气,弥漫在咸阳官场的角落。
李斯端坐于廷尉府书房,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却落在案几上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上。密报是黑伯通过渠道搜集的,罗列了近日朝中几位大臣对韩非的攻讦之词,言辞犀利,直指韩非留秦乃韩国阴谋,请求秦王及早处置,以绝后患。
窗外的风声呜咽,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李斯的心也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郁而复杂。他与韩非,同出荀子门下,曾几何时,在稷下学宫纵论天下,何等意气风发。他深知韩非之才,若论法理思辨之精深,自己或许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奇才,难道真要因为政治的猜忌和故国的牵绊,陨落在这异国他乡?
然而,现实的利害关系又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思绪。韩非的存在,对他而言是巨大的威胁。秦王对韩非学说的痴迷,朝野对韩非才华的推崇,无不让他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更重要的是,韩非的立场——那个无法割舍的韩国——注定了他与秦国,与决心一统天下的嬴政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保他?于私谊,于心不忍;于公义,韩非之才若能为秦所用,或可加速天下一统。但风险巨大,一旦事有不谐,自己必受牵连。
不保?坐视这位才华横溢的师兄身陷囹圄甚至丢掉性命,于心何安?而且,若韩非真的被处死,天下士人又会如何看他李斯?是否会认为他嫉贤妒能,排挤同门?
利弊权衡,如同乱麻,纠缠难解。
就在这时,一名仆役轻轻叩门而入,禀报道:“廷尉,太医署遣人送来一些治疗风寒郁结的药剂,说是奉王命为馆驿那位韩先生准备的。”
秦王送药?李斯心中一动。这是一个信号!嬴政虽然对韩非产生了疑虑,但惜才之心未泯,至少目前还没有立刻下杀手的打算。这或许……是一个转圜的余地?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
“将药给我。”李斯起身,从仆役手中接过那个装着几包草药的精致漆盒,“我亲自送去。”
他要亲自去见韩非一面。不仅仅是为了送药,更是要去探一探这位师兄的真实想法,也为了……在秦王面前,表明一种姿态。
李斯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提着药盒,再次来到了那座日渐冷清的馆驿。通报之后,或许是“奉王命送药”的缘故,这一次,他未被拒之门外。
韩非的房间依旧简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他坐在窗边的案几后,面色比上次见时更加苍白憔悴,眼神中也失去了些许往日的神采,但那份属于思想者的沉静与孤高,却未曾改变。见到李斯进来,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了那个药盒上。
“师兄,”李斯将药盒轻轻放在案几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师兄玉体欠安,大王心系不已,特命太医署配制了这些宁神静气、驱散风寒郁结的药剂,命斯送来。望师兄善加调理,早日康复。”
韩非看着那药盒,嘴角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苦涩的弧度。他提笔在木牍上写道:“有劳大王挂念,有劳师弟奔波。非之疾,恐非药石可医。”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悲凉。
李斯心中暗叹,在他旁边的席子上坐下,低声道:“师兄何必如此消沉?大王对师兄之才,赏识有加,每每与斯谈及,皆赞叹不已。如今偶有流言,亦是小人作祟,大王圣明,岂会轻信?师兄只需安心静养,待身体康复,大王定然还有倚重之处。”
他这话,半是安慰,半是试探。
韩非抬起眼皮,深深看了李斯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缓缓写道:“倚重?以韩非之才,助秦灭韩乎?”
这一问,直指核心,尖锐无比!
李斯一时语塞。他无法回答。助秦灭韩,这无疑是韩非绝对无法接受的底线。
房间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两种立场,两种命运,在这沉默中激烈碰撞。
良久,韩非再次提笔,笔锋沉重:“李斯,你可知,我近日重读《孤愤》,其中所言‘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独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然远见明察,强毅劲直,却难容于世,往往……身危国乱。”
他写的是《孤愤》中的句子,但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远见明察如他,看出了韩国积弊,提出了强国之道,却不见用于韩;强毅劲直如他,坚持自己的学说和立场,却不容于秦。
李斯看着这些字,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韩非的绝望。在绝对的国家利益和权力面前,个人的才华与理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师兄……”李斯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空洞。
韩非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他指了指案几上堆积的新着竹简,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那意思很明显,他意已决,无需多言。
李斯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益了。他起身,对着闭目不言的韩非深深一揖:“师兄保重,斯……告辞了。”
他退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走在空旷寒冷的回廊上,李斯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那盒象征着秦王最后一丝耐心的药剂,能否缓解韩非身体的病痛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韩非心中的“疾”,已然无药可医。
送药之行,未能缓解任何矛盾,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正在逼近。而他自己,身处这漩涡之中,下一步又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