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百叶窗的缝隙，在德发贸易集团的总裁办公室里，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斑。
光斑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以及缭绕不散的浓重烟雾。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扭曲变形的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茔。谭成一夜未眠，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部红色的内部专线电话。
一整夜，他都在等待。
等待他撒出去的那张价值千万的巨网，能为他捕来一丝一毫的消息。
然而，结果是死一般的沉寂。
宋子豪，那个他曾经的兄弟，现在的死敌，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而那个所谓的德国专家“mark Lee”，更是查无此人，“汉诺威海洋集团”在香港的注册信息，也被证实是彻头彻尾的伪造。
对方就像一群来自异次元的幽灵，在对他进行了一次精准而致命的打击后，便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黑暗之中，只留下他这头被激怒、被重创、却找不到对手的困兽，在自己亲手打造的牢笼里，疯狂地咆哮与踱步。
“老板，您要的报纸。”
秘书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一叠当天的报纸，轻轻放在了办公桌的一角。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生怕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爆眼前这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谭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秘书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谭成烦躁地抓起一份报纸，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上扫过。
“‘莱茵号’军火案震惊港府，o记与政治部成立联合调查组……”
“海上喋血，警方在船上发现多具尸体，疑涉黑帮火并……”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地刺在他的眼球上。
他“啪”的一声将报纸扔在地上，正准备发作，目光却无意中瞥到了报纸中缝的一角——分类广告栏。
在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毫不起眼的小字中，一条加粗的寻人启事，鬼使神差般地，钻进了他的视线。
“寻人启事……”
他鬼使神差地捡起报纸，将那段文字凑到眼前。
“mark Lee先生……”
看到这个名字，谭成的呼吸猛地一滞！
“……您在‘莱茵号’上遗落的‘录音带’已找到……”
录音带？！
“轰！”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逆流而上，直冲天灵盖！一股比昨天在翠玉轩看到照片时，强烈十倍、百倍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照片，只是证明他们到过现场。
而录音带……录音带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用那双因恐惧而几乎无法对焦的眼睛，看完了最后一行字。
“……请于明晚九点整，接听坚尼地地城码头三号公共电话亭来电，共赏香江夜色。落款：你的老朋友，豪。”
豪！
宋子豪！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边愤怒与极致恐惧的咆哮，从谭成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将手中的报纸撕得粉碎，然后像疯了一样，将办公桌上所有能拿起的东西——文件、水晶笔筒、台灯……一股脑地全部扫落在地！
“砰！哐当！噼里啪啦！”
名贵的办公室，在短短几十秒内，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宋子豪的阴谋！什么德国专家，什么技术问题，全都是他妈的骗局！宋子豪不仅毁了他的货，废了他的人，还录下了足以将他和盘托出的致命证据！
不！不仅仅是能毁掉他的证据！
谭成的脑海里，闪过阿勇在电话里汇报的、关于那个“姚先生”的只言片语。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彻底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的理智。
那盘该死的录音带里，到底录了些什么？！
如果……如果连他和姚先生的事情都……
谭成不敢再想下去。他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被摔碎的玻璃划破了手掌，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最后的一丝枭雄气概，也彻底被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所取代。
他知道，这不是战书。
这是审判的传票。
而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同一时间的清晨，大屿山的破旧渔排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寻人启事：mark Lee先生……”
林小乐捏着一份同样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摇头晃脑地念着，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笑容。
“军师，你这招可真够损的。”阿杰一边喝着稀粥，一边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简直就是公开处刑。我都能想象得到，谭成现在肯定已经把他家的祖坟都给刨了，想看看是不是风水出了问题。”
“这就叫‘舆论预热’和‘心理锚定’。”林小乐将报纸拍在桌上，一副“砖家”派头，“我们现在不光要让他怕，还要让他觉得自己蠢。一个人在极度恐惧和自我怀疑的时候，判断力是最低的。今晚的电话，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马哥没有说话，只是将两把伯莱塔手枪的枪管，擦得锃亮。他身上的暴戾之气，已经被一种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的肃杀所取代。他看向林小乐，问道：“军师，晚上的电话，怎么打？直接跟他要一个亿？”
“马哥，格局小了不是？”林小乐摇了摇手指，“要钱，那是最低级的勒索。我们要的，是诛心。”
他看向宋子豪，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豪哥，这场复仇，最终的目的，是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对吗？是让他谭成，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宋子豪缓缓地点了点头，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所以，我们的谈判，不能是一锤子买卖。我们要像玩游戏一样，一关一关地来。”林小乐的眼中，闪烁着属于现代社畜的、在无数次给甲方做方案时磨炼出的狡黠光芒，“今晚的电话，是第一关，叫‘资格审查’。”
“什么意思？”阿杰好奇地问道。
“意思就是，我们不提任何具体要求。我们只做一件事：证明我们手里的‘核弹’，是真的。”林小乐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会截取一小段录音，就半秒钟，只有‘姚先生’那三个字。用电话播放给他听。”
“然后呢？”
“然后，我会给他布置第一个‘新手任务’。”林小乐的笑容，变得有些恶魔，“我要他明天，在全港销量最大的报纸上，刊登一则道歉声明。以德发贸易集团的名义，就‘莱茵号’事件中的‘管理疏忽’，向公众道歉，并宣布，无限期暂停公司所有的远洋货运业务。”
此言一出，连宋子豪都愣住了。
这比直接要他一个亿，还要狠！
对于一个靠贸易和物流起家的黑道公司来说，暂停核心业务，无异于自断双臂。而公开道歉，更是将他谭成的脸，放在全香港人面前，狠狠地踩在脚下！
“高！实在是高！”阿杰一拍大腿，“这等于让他自己告诉所有人，他出事了，他怂了！他手下那些堂主，外面那些合作伙伴，看到这份声明，会怎么想？人心一散，他的队伍就垮了一半！”
“没错，这就叫‘瓦解其基本盘’。”林小乐总结道，“我们要让他，从内部开始腐烂。等他完成了这个‘新手任务’，我们再跟他谈下一步。我们要像凌迟一样，一刀一刀，把他建立起来的帝国，慢慢剐碎。”
小马哥看着林小乐，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欣赏与嗜血的快意。
“军师，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夜，九点差五分。
坚尼地城码头。
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吹拂着这个已经有些破败的旧码头。这里曾经是香港重要的货物转运点，但随着时代的变迁，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色中投下孤寂的光，将码头边那个红色的、充满了岁月痕迹的公共电话亭，映照得有些诡异。
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丰田轿车，停在远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车内，谭成独自一人，死死地盯着那个电话亭。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毕露。
在他视线的死角，更远处的废弃仓库楼顶，小马哥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透过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将整个电话亭以及周围的环境，尽收眼底。他的食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呼吸平稳得如同磐石。
而在另一个方向的巷口，阿杰伪装成一个流浪汉，靠在墙角，看似在打盹，实则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所有通往这里的道路。
大屿山的安全屋里，宋子豪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部同样是老式“大哥大”的电话。
而林小乐，则将一个简易的、用从旧收音机上拆下来的零件组装的“变声器”，连接到了电话的话筒上。这是他一下午的成果，效果虽然粗糙，但足以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陌生。
“军师，准备好了吗？”宋子豪沉声问道。
“放心吧，豪哥。”林小乐深吸一口气，对着“变声器”试了试音，“喂喂？我是你爸爸……咳咳，音色不错，够反派。”
看着他还在耍宝，宋子豪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分针、秒针，在这一刻，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九点整。
宋子豪的手，稳稳地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
远在坚尼地城码头的电话亭里，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码头的宁静。
车内的谭成，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般。
他推开车门，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的死囚，走向那个红色的电话亭。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脏上。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冰冷的话筒。
“喂……”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分不出年龄的诡异声音。
“谭老板，晚上的风，很舒服吧？”
谭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你……你们到底是谁？想怎么样？”他咬着牙问道。
“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听听这个。”
话音刚落，电话里传来一阵极其短暂的、经过处理的音频。那声音失真而模糊，但其中两个字，却如同烙铁一般，狠狠地烙进了谭成的耳膜！
“……姚先生……”
谭成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他手中的话筒，差点滑落在地！
是真的！他们真的录到了！
“这只是个试听版。完整版，高清无损，我们有很多备份。”那个恶魔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投名状’。”
“什么……投名状？”
“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要在全港所有主流报纸的头版，看到德发集团的道歉声明。为‘莱茵号’事件道歉，并宣布，暂停所有远洋货运业务。”
“不可能！”谭成失声尖叫起来，“你这是要我的命！”
“不，我这是在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那个声音陡然转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也可以选择不做。那么，后天早上，全香港市民，都会在早餐桌上，欣赏到一份附赠了‘录音带’的报纸。你自己选。”
“……”谭成沉默了，电话听筒里，只能听到他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记住，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
“啪。”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
谭成呆立在电话亭里，耳边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那声音，如同死神的催命符，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他缓缓地放下话筒，抬起头，看着码头外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的香江。
他知道，自己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彻底天翻地覆。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