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唐国主徐知诰的寝宫升元殿内,一场父与子之间的家学传承正在进行。
徐知诰提到下午阅兵之时,石重裔作为石晋出了名的文人王爷,对兵事亦是了如指掌。明面上一直在捧南唐军容鼎盛,威武不凡,潜台词也暗含了石重裔对于这些军阵的应对之法。
徐瑶醉心文学,往来都是博学鸿儒,诗词大家,文艺范十足,对于兵事,说不上陌生,但是兴趣缺缺。军营里都是些满身汗味的大头兵,哪有跟名仕们一起吟风弄月,倚红偎翠,品色论香来得爽利。
徐瑶思索片刻,额头上的冷汗越发密集,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下午的场景,声音有些发紧地说道:“父王只跟他聊了枪兵阵和刀盾阵,石重裔算是对答如流,应对得法。好像父王并没有问他骑兵如何。”
说完世子徐瑶小意的微微抬头,看了看徐知诰的脸色。
徐知诰听罢,眉头皱得更深,冷冷道:“那是为父不想自取其辱,论骑兵,玄武大营里面这两千人马已经是国朝能拿的出手的最大牌面了。你可知,沙陀精骑,从唐末威震天下,直到如今仍然号称天下至锐,不得不服啊。这石重裔虽为文臣,却也知兵识兵,以管窥豹可见石晋朝号称以武立国果然不虚,难怪能在群雄逐鹿的中原坐稳江山。”
徐瑶紧张地说道:“父王,那石重裔岂不是已经了解了我国的虚实?若他回去向中原透露这些……”
徐知诰微微挥手,打断了徐瑶的话,冷静道:“无妨。北国本身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各地藩镇林立,中原各方势力相争不休,暂时顾不上我们。再者说,江南水道河网密集,并不是骑兵施展的好地方。我有意让石重裔见识我国军威,也是让他心中有数,以我们现在的实力,也是无力北伐。”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许:“不过,石重裔是聪明人,在玄武大营阅兵,背后就是玄武湖水寨,阅兵台上,他一直在暗地打量我们的水师。”
“我说他怎么有段时间不在御座跟前,原来是暗地里打量我们的水师去了。”徐瑶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徐知诰此时冷笑了一下道:“看就看吧,打造水师最是靡费,更何况不是造了船就有了水师。我想石敬瑭光是要应付塞北的契丹人就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有精力搞个水师。”
说到此处,徐知诰绷紧的面容才放松下来,语重心长的对徐瑶说道:“我们的大患并不在北面的石晋,与吴越也不过是关于姑苏出海口的争夺。而是不可像杨溥那样大权旁落。你也别整天莺莺燕燕,与那帮子文人诗词歌赋的。军权要始终牢牢抓在自己的手里。为父的话,你要切记。”
徐瑶闻言又是一惊,满脸通红,嚅喏道:“儿臣谨记父王教诲,以后每月必去大营中常驻,亲自领军作训。”
自己的孩子什么尿性,当老爹的还能不清楚,徐知诰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眯着眼睛挥了挥手,打发世子下去。
徐瑶躬身施礼,倒退了几步,转身出了升元殿。
刚刚服完丹药的徐知诰,全身燥热,他扯开衣襟,露出泛红的胸口,朝着一旁招了招手,比划了一个四的手势。在升元殿门口侍候着的申渐远领命下去,不多时,将之前给徐知诰捏双腿的宫女带了进来,然后告退出门,掩好了门户。
那宫女媚眼如丝的给国主行了万福礼,解开衣带,只着亵衣,爬上了徐知诰的软榻。
徐知诰一把扯下自己的睡袍,大笑着压了上去。
且不管南唐国主如何在锦帐中一逞雄风,梦笔驿内,开封府南下互助三人组,还在复盘今日各自的见闻,以及情报的汇总。
身为受过具足戒的澄言和尚是不想加入这种功利性质太浓的非商业合作组织,此刻正在面临另外二人的威逼利诱。
澄言苦着脸双手合十在一旁说道:“小僧可是要守佛门戒律的,背后说人短长,那是犯了妄语戒啊。南无毗卢遮那佛。”
青竹和石重裔一脸坏笑,石重裔哼道:“怎么着,上了本钦差官船,一路上一毛不拔,还夹带了私货,怎么不是犯了不坐高广大船的戒?”
“一派胡言,那是‘不坐高广大床戒’。”澄言面红耳赤的争辩道,“你一个王爷怎么能信口雌黄。”
“用官船夹带私货,总是犯了‘不蓄金银财宝’戒吧,”石重裔对佛法也还算是有几分了解。
“南无毗卢遮那佛,小僧可是没有沾手金银啊,那都是为了我密宗香火才做的啊。”澄言一张俊美的脸蛋都快抽成苦瓜了,“佛祖在上,密宗青龙寺实在是无以为继,小僧必当每日诵念大日如来咒消弭业力。”
眼看石重裔这些套路都不能让澄言松口,青竹把他扒拉一边去,大马金刀的坐在澄言对面,江湖气十足的开口道:“和尚,少端架子,你我都是方外人士。你是不是觉得你们佛门比我们道门清高啊?”青竹蔫坏,一上来就扣大帽子,把这事上升到佛道两门的高度。
石重裔一听,暗挑拇指,心道:还是你小子坏,我这么正直的人就没想到这层。
澄言真是没料到青竹从这方面说起,急忙道:“青竹道友,你这是何意?小僧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啊。”
“就是嘛,”青竹明显属于顺坡下驴的套路,亲热的拍拍澄言的肩膀,道,“我道门也要守初真十戒,哪里会坑你犯戒。就是沟通一些所见所闻,哪有妄语,只要你说的都是实话,怎么会犯戒?”
澄言愁眉苦脸叹息道:“背后议论他人短长,乃是妄语戒中的两舌之恶,怎么不是犯戒了。”
青竹眉头一皱,哼了一声,故作穷凶极恶装,道:“你这和尚,怎么如此食古不化?还想不想蹭我家的海船去东瀛了?”温言相劝不奏效,青竹的手段就只剩下威逼了。
去东瀛日本寻完整的金刚界法门是澄言头等的师门大事,见青竹以此做筹码要挟,青竹苦着脸,也只好乖乖就范,道:“你们到底要问什么呀,小僧就是规规矩矩在后宫里诵念了一天的经。”
见澄言终于松口了,青竹嘿嘿一笑,套话得有技巧,他问道:“就是嘛,能问你啥啊。你一个和尚还能在后宫里瞎转悠不成?那你一天都念了什么经文?”
“还能有啥经文,”一提到经文,澄言自然说的头头是道,“无非就是那么三样《金刚经》、《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地藏十轮经》,江南风气笃信佛教,岂不闻‘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妙哉,妙哉,”石重裔十分诚恳的附和道,“没想到澄言大师除了佛法,也喜欢吾辈文人墨客的调调。”
“哪里哪里,小僧不过是略有耳闻,”澄言嘴里说着自谦之语,脸上倒是有两分自矜之色,“小杜这首诗真是道尽了我佛门彼时之昌盛。”
青竹心中暗笑:这就是慢慢上钩了。他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勾搭澄言,道:“这么说来,这南唐的国母也是笃信佛门的女居士了。”
“那是自然,”澄言不疑有他,侃侃而谈道,“宋王后讳名福金,亲自用指尖血混着朱砂抄了本《金刚经》,小僧亲眼得见。一国国母如此虔诚礼佛,真是佛门之幸,江南万民之幸啊。”
看着澄言说着说着还自我陶醉上了,青竹和石重裔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石重裔继续开口问道:“行了,别感慨了,宋王后就手抄了一本佛经,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你这也没见识过啥。一国王后,就没点真金白银的表示?”
澄言略带鄙夷的瞅了石重裔一眼,道:“那都俗气的紧。不过小僧倒是觉得,后宫里的证圣寺修建的实在是过于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就连楹联的线都是金粉勾勒。罪过罪过,实在是有违我佛清心寡欲,安贫乐道的正觉。”
青竹一听,赶忙在一边的小册子上奋笔疾书,记下一笔:澄言和尚观之,后宫奢靡,重金建寺,国主得国之后,怕无进取之心,只有守成之意。
写完这一笔,青竹继续向石重裔挑挑眉毛,石重裔清了清嗓子,继续套话,道:“那整个后宫就你们一帮和尚陪着王后和王妃诵经?”
“别胡扯,哪能啊,还有未出嫁的两位公主,两位王子。”澄言解释道,“还有若干诰命夫人,一起在佛像前诵经的。”
青竹点点头,道:“阵势够大的呀,为啥请你去啊?江南也有你们密宗的丛林?”
澄言高深莫测的摆摆手,带着些自傲道:“江南历经三次灭佛,高僧大德凋零,江南一地,很多大宗都断了传承,唯识宗,三论宗的山门早已破败,江南和尚的梵语,那念的真是汉人也听不懂,天竺人也听不懂。”
“哦,所以呢?”青竹知道这会一定要捧着说,“你们真言宗还派上用处了?”
“那是自然啊。”澄言一摆僧袍,道,“我密宗真言咒,那是以古那烂陀寺传下来的古梵语作根基,以秘法震荡七命轮诵念。那是最正宗的梵音梵语。”
澄言毕竟脸皮薄些,自吹自擂的时候脸上一红,笑道:“小僧进了证圣寺,只是跪拜的时候念诵佛名,就有那识货的老方丈,走下莲座,亲自向我施礼,用梵语打了几句机锋,非得请我上座莲台,领着阖寺众僧诵念。”
青竹和石重裔高声附和:“厉害厉害!这就算是澄言大师今日开坛说法。”
这俩人一唱一和在这里故意捧哏,澄言更是脸红到耳朵根,他又道:“哪有开坛说法,就是领着一帮僧众念经。就是个领诵的角色。”
青竹见火候差不多了,又套了一句,问道:“梵语这么难念,南唐国母能跟的上你们一起念?”
“可以啊,宋王后除了发音有些不准以外,对《金刚经》非常精通,期间一直闭目诵念,几乎一字不差。”
“王后娘娘跟的上,王子和公主呢?”青竹好似轻描淡写一般的顺嘴搭音。
听了青竹的问话,石重裔差点憋不住笑,绕了一圈重点就在南唐这些王子身上,可算是绕上去了。
澄言哪里知道青竹这么多弯弯绕,他挠了挠头,回忆道:“公主们离着莲座比较远,没听清,三个王子都坐在附近。两个没成年的那就是糊弄差事,好像也不是王后所出。只有三王子,一直坐在宋王后身边,陪着母亲念经,寸步也未离。”
“哦,徐知诰次子六月已亡,三王子应该是叫徐景遂吧。”青竹看看手上的小册子,补充了一句,“算起来,这位王子今年正好一十八岁,算是成年了,还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青竹的小册子石重裔看过,那是冯道特意为他下江南准备的,上面记录了南唐皇室和重要大臣的讯息。再加上一路下来,青竹时不时记上两笔自己在江南的所见所闻,整本册子已经给涂写的密密麻麻。
澄言平日也好奇过,不过青竹说这是一本诲淫诲盗的话本,澄言还以鄙夷的眼光,便再也没要求看过。
澄言想了一想,道:“你还别说,常言道:小儿子大孙子,阿翁阿婆的命根子,中午午宴的时候,世子徐瑶过来给王后请安,陪着王后小坐了一会,跟王后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那会我正巧在布斋,听了几句。”
澄言在这个节骨眼上卖了个关子,青竹心想:这才是戏肉啊,一晚上了就想打探一点南唐宫闱内幕,但是实在不好直接问,故而调侃道:“别来这套,你这贼和尚,就那么巧,正好在布斋,是不是你故意过去偷听的?”
“天地可鉴,佛祖明察。”澄言这都开始赌咒发誓了,“小僧作为领诵师,当时就得负责分发斋饭。南唐后宫多半讲得是吴侬语,我又听不懂。就是王后和两个王子,讲得是类似中原官话,我听得懂才多听了几句,反正说到什么‘晃台底’。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