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月夜山巅》
李员外提亲的阴影如冰冷毒蛇,缠绕着花七姑的脖颈,让她夜不能寐。面对父母日渐强硬的逼迫,她逃入深山采药,却一脚踏空坠向崖底——月光如练的深夜山巅,陈巧儿颤抖着为她包扎伤口,少女滚烫的泪砸在他手背:“我宁肯跳崖也不嫁李贼,巧儿哥,带我走!”
他掏出藏在怀中许久的自制铜戒,月光下指环上刻着的“巧”字清晰可见。 “天地为证,我陈巧儿此生非七姑不娶!”誓言在群山间回荡,远处林间却传来一声清晰的树枝折断声……
山风卷着白日里的燥热,扑在陈巧儿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冰。花家那扇破旧的柴扉,仿佛还横亘在眼前。花老爹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里那张愁苦的脸刻满了无能为力的沟壑。花婶子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从门缝里钻出来,像钝刀子割着陈巧儿的神经。而花七姑那双总是盛着山泉清亮与采茶欢快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尘的琉璃,空洞地望着屋角,里面盛满了绝望的碎影。李员外派来的那个穿绸裹缎、涂脂抹粉的媒婆,那尖利刺耳的“福气”、“高枝儿”,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巧儿哥!”一声压抑着巨大恐惧的呼喊撕破了黄昏的寂静。是花七姑最小的弟弟栓子,他跑得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撞进陈巧儿怀里,“七姐…七姐她跑了!爹娘要把她关起来等李家抬人…她说去后山采救命的老山参给娘治病…可、可天都要黑了!她肯定是跑了!”
陈巧儿的心猛地沉下去,沉进无底深渊。后山!那根本不是什么采药的好地方,那是悬崖峭壁遍布的险地!李家的提亲,爹娘的软硬兼施,终于把这倔强如山中野茶的姑娘逼到了绝境。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面对最凶猛的野猪时更甚。他一把抄起倚在墙角的硬木猎弓和箭囊,连火把都来不及点,凭着身体里那猎户灵魂留下的本能和对七姑足迹的熟悉,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冲进了暮色四合、轮廓迅速模糊狰狞的山林。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泼洒下来,吞噬了山径。白日里熟悉的鸟鸣虫唱消失了,只剩下夜枭偶尔凄厉的啼叫,还有风掠过松林发出的呜呜怪响,像是山鬼的呜咽。陈巧儿强迫自己冷静,俯下身,指尖在冰冷潮湿的腐叶和裸露的岩石上急切地摸索。他捕捉到那细微的、被慌乱脚步带翻的石子滚动声,闻到空气中残留的、独属于花七姑身上那股混合着山茶花和草药清苦的淡香。这微弱的痕迹是他唯一的灯塔,引着他跌跌撞撞地在嶙峋怪石和盘虬老树根间穿行,手臂被荆棘划破也浑然不觉。
“七姑——!” 他压低声音呼喊,声音在死寂的山谷里撞出微弱的回响,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突然,一阵碎石滚落的哗啦声从不远处异常陡峭的山坡方向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不祥的、失控的坠落感!陈巧儿的心跳骤停,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疯了一般扑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手脚并用地攀爬。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呼,带着撕裂空气的绝望,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巧儿的耳朵。是七姑!
“七姑!撑住!” 他目眦欲裂,嘶吼着,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几乎是翻滚着冲下那段陡坡。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片清辉,恰好照亮了崖边的景象。一株从石缝里顽强探出的老松,虬曲的枝干在半空中伸展。一只纤细的手,正死死地抠抓在树干粗糙的树皮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指甲缝里渗出血丝。花七姑大半个身子悬在峭壁之外,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夜风卷起她的衣袂和散乱的发丝,仿佛随时要将这单薄的身影吞噬。
“巧…巧儿哥…” 她仰起脸,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和擦伤的血迹,在月光下闪着破碎的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别松手!看着我!” 陈巧儿的声音吼得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迅速解下腰间结实的麻绳,一端飞快地在旁边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绕了两圈打死结,另一端紧紧缠在自己腰上。没有丝毫犹豫,他趴下身体,最大限度地降低重心,向崖边挪去,碎石簌簌滚落深渊,无声无息。
“抓住我!七姑,信我!” 他伸长手臂,指尖离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只有寸许之遥。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腰间的绳索,勒得生疼。
花七姑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探手!
两只手,一只粗糙有力沾满泥土和血痕,一只纤细冰冷布满擦伤,终于在死亡的边缘,死死扣在了一起!肌肤相触的瞬间,传递的不只是体温,更是劫后余生、刻入骨髓的信任与托付。
“起!” 陈巧儿一声低吼,全身肌肉贲张,腰背猛地发力,绳索瞬间绷紧如弓弦!借着绳索的拉力和自身的力量,他硬生生将悬在崖外的花七姑一寸寸拖了上来!当她的身体终于完全脱离悬崖边缘,滚到相对安全的坡地时,陈巧儿也脱了力,瘫倒在地,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混着崖边蹭上的泥灰,狼狈不堪。
花七姑蜷缩在他脚边,像离水濒死的鱼,大口喘息着。死里逃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月光清晰地照见她手臂、小腿上大片的擦伤和淤青,血迹在素色的粗布衣衫上洇开刺目的暗红。
陈巧儿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爬起身,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忍着点。” 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动作却异常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最深的伤口,用布条裹缠她手臂上那道最长的、还在渗血的擦伤。他熟练地打结固定,这是猎户处理伤口的本能。
布条缠紧的刹那,花七姑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疼痛。积蓄了太多天的恐惧、屈辱、绝望和此刻死里逃生的后怕,如同被刺破的洪堤,轰然决裂。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涌出,砸在陈巧儿为她包扎的手背上,灼热得烫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月光下,那双曾盛满山野灵动的眸子此刻被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填满,“爹娘…他们只看到李家的银子,李家的势…他们看不到那是火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火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在这寂静的山巅显得格外凄厉,“我宁愿跳下去!宁愿摔死在那崖底下!也绝不踏进李家那个魔窟半步!”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针,狠狠扎在陈巧儿心上。他看着她眼中那股宁为玉碎的惨烈光芒,仿佛看到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折却依然不肯低头的山茶花。
“七姑…” 他喉头哽咽,想安慰,却觉得所有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巧儿哥!” 花七姑猛地反手抓住他刚为她包扎好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的身体前倾,泪水涟涟的脸庞离他只有咫尺,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清晰无比地映出他同样狼狈却写满心疼的脸。“你带我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沂蒙山!去哪里都行!讨饭也好,饿死也罢!我花七姑生是你的人,死…死也只想做你陈家的鬼!” 这泣血的恳求,是宣言,更是交付一切的托付。山风卷着她绝望而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石破天惊的誓言,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陈巧儿混乱的思绪,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已久、汹涌澎湃的情感熔岩。那些朝夕相处的点滴,她月下采茶的清影,她维护自己时聪慧勇敢的模样,她歌声里的山泉淙淙…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现实的藩篱。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混合着穿越以来对这个坚韧灵魂最深切的怜惜与爱慕,在他胸中炸开。
“好!” 他斩钉截铁地应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千钧之力。他扶着花七姑,两人踉跄着,互相支撑着,奋力攀上旁边更高也更开阔的一处山巅平台。这里视野极好,脚下是沉睡在月光纱帐中的起伏群山,头顶是浩瀚无垠、星河璀璨的夜空。巨大的圆月低垂,清辉如银瀑般倾泻而下,将两人笼罩在一片圣洁而静谧的光晕里,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陈巧儿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草木清冽和夜露寒意的空气,此刻却让他血脉偾张。他松开扶着七姑的手,在自己怀中摸索着。片刻,他掏出一个用粗布仔细包裹的小小物件。布一层层揭开,在如水的月光下,露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手工锤打痕迹的铜指环。指环并不完美,边缘甚至有些粗糙,但在月华的洗礼下,却流转着一种质朴而温暖的光泽。指环内壁,清晰地刻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巧”字——那是他多少个夜晚,在油灯下,用最细的刻刀,一笔一划,倾注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愫和笨拙的承诺。
他转过身,面向花七姑,单膝触地(尽管这个动作在此刻的时空显得突兀,却是他灵魂深处最庄重的仪式感)。他仰起头,目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仰望他的神只,深深望进七姑那双犹带泪痕、此刻却盛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眼眸。
“七姑,”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月夜和空旷的山谷里激起回响,“天地为证,星河为鉴,脚下这沂蒙群山,都是你我今日誓言的见证!” 他托起那枚小小的铜戒,举到两人之间,月光在戒圈上流淌。
“我陈巧儿,” 他提高了声音,字字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在此立誓!此生此世,非花七姑不娶!生当同衾,死亦同穴!纵有刀山火海,千难万险,我必护你周全!若有违此誓,教我天诛地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誓言在寂静的山巅回荡,撞向四周沉默的崖壁,又清晰地反弹回来,一遍遍敲击着两人的耳膜和心灵。这古老的山峦,似乎真的成了他们誓言的载体。
花七姑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恐惧。那是被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幸福和震撼冲刷出的泪水。她看着月光下陈巧儿那无比郑重、无比真诚的脸庞,看着他手中那枚小小的、刻着他名字的铜戒,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熊熊烈焰。她颤抖着,缓缓地、无比坚定地,伸出了自己那只伤痕累累、却象征着自由与抗争的左手。
陈巧儿屏住呼吸,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铜戒,套上了花七姑左手的无名指。尺寸竟出奇地契合。冰凉的金属触碰到肌肤,随即被彼此的体温熨暖。当戒指稳稳地停留在指根,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脉相连般的悸动同时贯穿了两人的心脏。
花七姑看着手指上那圈朴素却重于千钧的光华,巨大的喜悦和踏实感让她几乎眩晕。她猛地扑进陈巧儿怀里,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陈巧儿也用力回抱着她,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发顶,感受着怀中身躯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温度。月光温柔地包裹着这对在绝境中私定终身的小儿女,山巅之上,星河之下,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生死相许的一刻。
就在这极致的温情与誓言的回响尚未散去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清晰的树枝被踩断的脆响,猛地从下方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声音在寂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相拥的两人如同触电般瞬间分开!陈巧儿反应快如猎豹,一把将花七姑护在身后,同时身体微沉,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的柴刀刀柄,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和杀机,死死锁定向声音来源的那片浓重黑暗。
那里,树影幢幢,月光只能勾勒出模糊扭曲的轮廓,仿佛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刚刚那声响,绝非野兽!是人!而且刻意压低了声音,却没能完全掩盖!
是谁?!
李员外的爪牙?一直像毒蛇一样阴魂不散的王管家?还是那个眼神淫邪的张衙内?他们竟尾随至此?!
山巅的温情骤然冻结,被冰冷的杀机和巨大的危机感取代。花七姑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捂住了戴着铜戒的手指,戒指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痛楚,却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陈巧儿全身肌肉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急促而冰冷地下令:
“别出声,跟紧我…往西边断崖撤,那边林子密,有条猎道!”
他拉着花七姑冰凉的手,不再看那片带来不祥的黑暗,弓着腰,像两道融入月影的轻烟,悄无声息却迅疾无比地向着西侧更陡峭、林木更茂密的方向潜去。每一步踏在碎石和枯枝上,都极力控制着声响。
然而,身后的黑暗中,一阵悉悉索索的、明显是多人快速移动拨开枝叶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急促,骤然响起!如同紧追不舍的死亡鼓点,瞬间撕裂了山巅的寂静,凶狠地咬了上来!
追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