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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慧眼识真才》

陈老爹佝偻着背,从屋里踉跄冲出来,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去挡王麻子又要劈下的柴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麻子!麻子兄弟!使不得啊!那不是妖物,是我家柱子…柱子弄来滤水的!喝了干净!”

“干净?”王麻子一口浓痰啐在碎裂的竹器残骸上,刀尖几乎戳到陈老爹鼻尖,“你儿子弄这鬼玩意儿前,咱后山泉眼的水啥时候浑过?自打这破东西杵这儿,泉眼水就泛黄带沫!不是它吸了地脉秽气是什么?陈老蔫,你儿子是不是让山魈换了芯子?弄这些邪门歪道!”

“对!邪门歪道!”人群里立刻有人嘶声附和,“前些日子还见他削那些弯弯绕绕的木头片子,指不定就是招邪的符!”

“李员外家管事的说了,这不合祖宗规矩!是奇技淫巧!”

“烧了它!连那些鬼画符的木头片子一起烧干净!

咒骂如冰雹砸落。陈巧儿胸中一股郁气翻腾,堵得喉咙发腥。过滤?那是现代城市供水系统的基础!木炭吸附、细沙过滤、砾石沉降…哪一步不是明明白白的物理?可在这闭塞的山坳里,他试图解释“杂质”、“吸附”的每一个字,都只会被当成更妖异的咒语。他像被抛进粘稠的沥青池,越是挣扎,窒息感越是沉重。属于陈大柱的肌肉记忆在血液里咆哮,几乎要夺过身体的控制权,让他抡起门边的柴斧劈开这令人窒息的愚昧。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维持着最后一丝属于“陈巧儿”的清醒——不能动手,动手就真的坐实了“凶性毕露”。

“爹,让开。”陈巧儿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深潭。他一步跨下石阶,挡在瑟瑟发抖的老爹身前,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狂热和恐惧扭曲的脸,最后钉在王麻子身上。“王叔,你说水浑了?浑在哪儿?指给我看。”

“就…就在泉眼出水那石头洼子里!”王麻子被那平静到诡异的眼神看得气势一滞,随即又梗起脖子吼,“黄澄澄的,还漂沫子!大伙儿都看见了!”

“好。”陈巧儿点头,弯腰,无视那指向自己的柴刀,从碎裂的竹筒残骸里,小心地拈起一小撮被污水浸透、颜色更深的细沙,又捡起一块边缘锐利的竹片。他站起身,把竹片尖端对准自己的左手掌心。“我陈大柱,行得正坐得直,没招过邪,更没弄过妖法。这沙,是河滩上淘洗了无数遍的净沙;这炭,是灶膛里烧透了的木炭。若它们真有秽气妖法…”他猛地抬手,竹片尖锐的断茬狠狠朝自己掌心扎去!

“柱子!”陈老爹魂飞魄散地扑过来。

人群发出压抑的惊呼。

预想中的刺痛并未传来。

一只温热的手,带着山野间特有的微涩草木清香,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攥住了陈巧儿的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截断了汹涌的洪流。

陈巧儿猛地侧头。

花七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清晨薄雾未散的曦光勾勒着她微乱的鬓角和光洁的侧脸轮廓,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颊边。她似乎刚放下背上的竹篓,肩头还沾着露水和草屑,气息微促,胸脯轻轻起伏。那双总是盛着山泉般清亮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沉静得像深秋的潭水,清晰地映出陈巧儿眼底翻腾的愤怒、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她没有看那些躁动的人群,只专注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别。”

然后,她松开了手,转身面向惊疑不定的人群和王麻子。背脊挺直,像一株柔韧却不折的青竹。

“王叔,”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嗡嗡的议论,带着山涧溪流般的清冽,“您说泉眼的水浑了?”

“啊…是,是啊!”王麻子被这突然出现的少女弄得一愣,随即又硬气起来,“七丫头,这事儿你别掺和!这小子弄的妖物…”

“是不是妖物,看看不就知道了?”花七姑截断他的话,唇角甚至弯起一点极淡的、近乎安抚的弧度。她俯身,从自己带来的竹篓里提出一个用湿润蒲草小心包裹着的东西。揭开草叶,里面竟是一个浅浅的陶盆,盛着半盆清水,几尾指头长短、通体银亮的小鱼苗正活泼地甩着尾巴游弋。

“这…”人群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花七姑不疾不徐,将陶盆稳稳放在院中一块还算平整的石磨盘上。然后,她走到被王麻子劈烂的滤水器旁,蹲下身,无视那些污秽的泥泞,仔细地、近乎虔诚地,从碎裂的竹筒和散落的残骸中,一点点挑拣出那些相对干净、未被泥土沾染太多的木炭碎块和细沙。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动作麻利而专注。

“七姑…”陈巧儿喉头发紧,想阻止她碰那些脏污。

花七姑没回头,只低低说了句:“别动。”

她将挑出的木炭碎块和细沙,用破陶片舀着,一层层仔细铺进一个从篓里拿出的、完好的、拳头大小的粗陶罐里。木炭在下,细沙在上。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盆里那些游动的小鱼苗,连同一部分清水,轻轻倾倒入这个临时做成的微型滤罐中。

浑浊的水流带着些许泥沙,迅速渗透过那简陋的砂炭层,从罐底的小孔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落入下方另一个接水的破碗里。

时间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仿佛被拉长了。只有水滴落入破碗的滴答声,单调地敲打着紧绷的空气。王麻子脸上的横肉不耐烦地抖动,几次想开口,都被花七姑那沉静得近乎肃穆的神情堵了回去。

小半刻后,陶罐里的水滤尽了。花七姑端起那个接水的破碗,走到石磨盘前,将碗中清澈得几乎透明的水,缓缓倒回那个养着鱼苗的陶盆里。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陶盆。

那几尾银亮的小鱼,在刚刚注入的、清澈的水中,摆动着尾巴,依旧活泼如初,甚至更欢快地追逐着水面上漂浮的细微草屑。

一片死寂。

只有山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花七姑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凝固的脸,最后落在王麻子那张由赤红转为惊愕、又迅速涌上难堪和尴尬的脸上。“王叔,您说泉眼的水浑了,喝了怕不干净。那您看看,”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泉敲石,“这鱼喝了陈大哥滤出来的水,可还活蹦乱跳呢。”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那些惊疑不定的村民,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乡间少女特有的、令人信服的朴实话语:“俺爹是老茶农,他说过,山矾树皮捣烂了放水里,也能澄清水呢,那是不是也是妖法?陈大哥这个,不过是用了木炭吸味儿、细沙挡泥,道理是一样的。水浑了,可能是前几日那场急雨冲了山上的浮土,关这竹筒子什么事?倒把它打碎了,白费了陈大哥一片想让大伙儿喝上干净水的心。”

她的话,像一把无形的梳子,轻轻理过众人心头纷乱的杂草。没有引经据典,只有亲眼所见的事实和朴素的道理。几个原本跟着起哄的妇人,眼神躲闪起来,悄悄往后缩了缩。

王麻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着,憋了半天,才梗着脖子嘟囔:“那…那谁知道是不是你弄了什么障眼法…”声音却明显低了下去,气短心虚。

“麻子!”陈老爹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你…你还要怎样?非要逼死我家柱子不成?”老汉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涌上了悲愤的泪光。

王麻子被陈老爹的泪光刺得一哆嗦,看看陶盆里游得正欢的鱼,又看看地上那摊自己亲手制造的狼藉,再看看周围村民眼神的变化,那把厚背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一跺脚,像头斗败的公牛,撞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陈家的院子。

一场骤起的风暴,在花七姑捧出的一盆清水和几尾游鱼前,被无声地瓦解了。人群在尴尬的沉默和窃窃私语中,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院劫后余生的寂静。

陈老爹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被陈巧儿一把扶住。

“爹,没事了,没事了。”陈巧儿低声安慰着,目光却越过老爹花白的头顶,落在正弯腰默默收拾那些滤水器残骸的纤细身影上。她低着头,几缕乌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只露出小巧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晨曦柔和的光晕勾勒着她专注的轮廓,那蹲在泥污与碎竹间的身影,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坚韧与洁净。

“七姑…”陈巧儿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干涩的两个字,“…多谢。”

花七姑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将那些还能用的木炭碎块仔细捡起,放在一片干净的蒲叶上。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陈大哥,你…别怪他们。山里人,没见过,就怕。”

“我知道。”陈巧儿扶着老爹坐下,也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一起收拾。指尖触碰到她捡拾木炭的手,微凉。“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来自现代的傲慢与轻视,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他以为的“改善”,在这里是颠覆认知的“异端”。

“可你做得对。”花七姑忽然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直直看进陈巧儿眼底,那里有尚未褪尽的惊悸,更有一种磐石般的肯定,“水,喝了不闹肚子,就是好。管它法子新还是旧?能用,就是好法子。”她拿起一块被劈开、边缘锋利的竹片,手指灵活地避开锐口,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内壁,眼中流露出纯粹的赞叹,“瞧这竹筒里头刮得多光滑,这眼儿钻得多匀称…这心思,这手上功夫,村里哪个篾匠比得上?他们只当是邪门歪道,那是他们眼拙,不识真佛!”

她的语气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打抱不平的愤懑,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陈巧儿心口冰冷的堤坝。穿越以来积压的孤独、不被理解的憋闷、对未来的茫然,在这一刻被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理解,熨帖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喉头哽咽,只能低下头,掩饰自己翻涌的情绪,笨拙地将一把细沙拢到一起。

“别捡了,”花七姑阻止他碰那些沾了泥的沙子,“这些脏了,回头去河边淘新的。”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看了看天色,“我得赶紧去茶山了,今儿要采露水尖儿。”她提起自己的竹篓背上,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

晨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肌肤细腻得仿佛笼着一层柔光,眼底映着澄澈的天色和院角那棵新绿的枣树。“陈大哥,”她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很浅、却异常明亮的弧度,像初春刚化冻的溪水折射出的第一缕阳光,“你心里那些奇巧心思,别丢。我…我认得光。”

说完,她不再停留,脚步轻快地穿过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爬满青藤的竹篱笆外。那句“我认得光”,却像带着奇异的回响,久久萦绕在陈巧儿耳边,烫得他心口发麻。

陈老爹望着七姑消失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感激与更深的忧虑:“柱子啊,七丫头是个好姑娘…可今天这事…李员外那边…”老汉的话没说完,但沉甸甸地压在陈巧儿心头。花七姑解了今日之围,却也等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和他陈大柱(陈巧儿)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王家媒婆替李员外提亲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从未真正消失。

陈巧儿默默收拾着院中的狼藉,指尖捻起一小块被踩进泥里的木炭,焦黑的碎屑染污了指腹。花七姑眼中纯粹的信任与那句“我认得光”带来的灼热尚未褪去,一种冰冷的警觉却沿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院外那片葱茏的竹林。

竹影摇曳,枝叶婆娑,看似空无一人。但就在那一丛格外茂密的凤尾竹后,一点极其隐晦的、不属于自然光影的反光,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

陈巧儿的心猛地一沉。

那绝不是露珠的反光。更像是…某种金属器物在窥视时,不慎被阳光捕捉到的冰冷锋芒。

竹林深处,张衙内那张因纵欲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此刻正堆满了阴鸷和怨毒。他死死攥着腰间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指节捏得发白。方才花七姑挺身而出、为那低贱猎户辩解的每一幕,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他眼里。

“好…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给脸不要脸的贱婢!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泥腿子!”他猛地扭头,对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穿着绸布短褂的跟班低吼,“王三儿!你刚才可看清楚了?那丫头,是不是护那姓陈的护得紧?”

叫王三儿的跟班立刻谄媚地弓着腰,小眼睛里闪着精光:“衙内爷,千真万确!小的看得真真儿的!那花七姑,眼珠子都快黏在那猎户身上了!说什么‘认得光’,呸!分明是眉来眼去,不知廉耻!她爹娘收了员外爷的厚礼,她倒好,在这儿跟个穷猎户勾勾搭搭!这不是打员外爷和衙内爷您的脸吗?”

张衙内脸上肌肉抽搐,猛地从锦袋里掏出几块碎银子,狠狠砸在王三儿怀里:“去!给我找几个嗓门大的,把今天这事儿,添油加醋地传!就说那陈大柱不仅用妖术惑人,还勾引良家女子,败我靠山屯的风水!传得越远越好!让这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还有…”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给我想法子,盯紧了那个花七姑!她不是能吗?我让她知道知道,得罪我张家的下场!”

王三儿手忙脚乱地接住银子,脸上笑开了花:“衙内爷放心!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让那对狗男女没脸在靠山屯待下去!”

张衙内最后怨毒地剜了一眼陈家那破败的院落,仿佛要将那茅屋连同里面的人一同烧成灰烬,才重重哼了一声,带着满身戾气,转身钻入更深的竹影,消失不见。

院墙内,陈巧儿慢慢直起身,将手中那块沾满污泥的木炭紧紧攥在手心,粗糙坚硬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那冰冷窥视的目光虽已消失,留下的寒意却已浸透骨髓。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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