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进展馆时,林默正蹲在留言墙前,用软布擦拭墙底的铜质铭牌。
玻璃展柜里的炒面样本泛着米黄的光,像块凝固的琥珀。
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便撞进一片湿润的目光——第一位参观者是位白发老太太,手里攥着叠泛黄的信纸。
同志,能借支笔吗?她的声音发颤,指节因风湿蜷成弯钩,却把信纸护在胸口,我儿子总说现在年轻人不爱听老故事,可我这儿......她拍了拍信纸,存着五封没寄出去的信,是我爹1951年从朝鲜寄回来的。
林默递过马克笔,老太太的手指刚碰到笔杆便抖起来。
她在留言墙最上方写下我父亲从没说过他在战场的事,谢谢你让我说出了,最后那个字拖得老长,像根绷了七十年的弦终于松了。
他总说枪子儿不长眼,说多了徒增家里担心老太太抹了把脸,信纸窸窣作响,可我想告诉他,当年我蹲在村口等信的小辫儿,现在白了;想告诉他,他种的桃树还在,结的桃子比炒面甜......
展馆的玻璃门被推开,穿校服的中学生们涌进来,举着手机对准留言墙。
林默看见有个女孩踮脚给老太太递纸巾,另一个男孩对着两个字录像,镜头晃得厉害:妈你看!
这和历史书里冰雕连的故事连起来了!
苏晚举着摄像机从二楼跑下来,镜头里的留言墙正在——穿工装的快递员写爷爷的军功章终于有了伴,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画了面插着松枝的红旗,还有张便利贴歪歪扭扭写着原来英雄也会想家。
她的耳麦里传来李红梅的声音:微博话题#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上热搜了,刚才那条老太太的留言转了一万二!
林默摸着墙面新添的字迹,指腹触到老太太写的字未干的墨痕。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发烫,是怀表。
他低头,表盖内侧的裂缝里溢出更亮的光,像雪地里突然钻出的春芽。
该去医院了。苏晚合上摄像机,见他盯着怀表发呆,伸手轻轻碰了碰他手背,昨晚你又说梦话了,喊班长,炒面在这儿
医院的消毒水味裹着暖意涌进鼻腔。
林默躺在检查床上,看着护士把体温计塞进他腋下。
苏晚站在窗边,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地面投下晃动的金斑。
体温35.8度。医生盯着仪器皱眉,最近总觉得冷?
林默想起昨晚投影里的长津湖——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睫毛结着冰碴,怀里的炒面冻得硌人。
他扯了扯嘴角:可能是......最近总想起冬天的事。
轻微低温反应,没有器质性损伤。医生摘下眼镜擦拭,但要注意保暖,别让身体长期处于应激状态。他突然压低声音,你是那个搞抗美援朝展的林老师吧?
我爸是老志愿兵,昨天看了你的展,非让我给你带包姜茶。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红塑料袋,当年我们在朝鲜喝不上热乎的,现在年轻人可不能冻着
苏晚接过姜茶时,林默正盯着自己的手背。
那里有块淡粉色的印记,是怀表的光烙下的,像朵开在皮肤里的太阳花。
他突然握住苏晚的手,她的掌心暖得惊人:我没事。
真的。
别逼自己太狠。苏晚反握住他,指腹蹭过他虎口的老茧——那是修复青铜器时磨的,你不是一个人在扛。
下午三点,李红梅的电话打进苏晚手机。
林默听见她的声音带着雀跃:苏导!
我比对了张远航父亲的档案号,和林爷爷当年的战友名单有重合!
1952年朝鲜开城谈判期间,他们俩都在后勤组!
现在在哪?苏晚按下免提,林默凑过来,我和林默马上过去。
在市档案馆!李红梅的键盘声噼里啪啦响,还有更绝的——张父1953年的转业申请里写着因个人原因,恳请隐去参战经历。
可他当年明明立过三等功!
赵志刚的声音突然从电话那头传来:小李,把扫描件发我邮箱。老教授的呼吸声粗重,我这就联系38军老战友会的王会长,当年和老张一起运过物资的老兵,应该还剩两三个。
林默望着窗外掠过的梧桐叶,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
他想起张远航昨天在直播里冷笑历史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想起展柜里那半块炒面——原来有些,是七十年来压在箱底的军功章,是深夜里不敢翻开的家书。
暮色漫进库房时,林默终于等到了独处的时间。
他锁上门,把怀表放在铺着红绸的工作台上。
裂缝里的光比清晨更盛,像要挣脱金属的束缚。
灵魂共振......他对着怀表低语,想起赵志刚说的历史共鸣投影仪的最终形态,是让见证者与历史人物心意相通。
指尖悬在表盖上方三厘米处,心跳声突然震得耳膜发疼。
当皮肤触到表壳的瞬间,寒意顺着手臂窜进骨髓。
不是长津湖的冷,是更尖锐的、带着硝烟味的冷。
恐惧。
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看见自己(不,是另一个自己)蜷缩在弹坑里,膝盖抵着下巴,冻僵的手指攥着半块炒面。
头顶的炮弹炸响时,他听见班长喊,可身体比脑子慢了半拍——左肩火辣辣地疼,血腥味涌进喉咙。
不舍。
他想起山东老家的土炕,娘在灶前揉面,蒸汽模糊了她的脸。
去年中秋他偷揣了块月饼上火车,被班长发现时还嘴硬给娘留的,其实是想尝尝甜的。
决绝。
班长的手按在他伤口上,血透过粗布渗出来,染成暗褐色。把炒面吃了。班长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皮,吃饱了,才能把信捎回家。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
炒面硌着牙,混着血,苦得发咸。
同志......林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可那具身体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看见自己的手垂下去,炒面滚进雪堆,染了血的雪像朵枯萎的红梅。
泪水砸在怀表上,烫得金属表面起了层雾。
林默抬起头,库房的灯在视野里模糊成光斑。
他摸到脸上全是水,可刚才的恐惧、不舍、决绝还像块冰,沉甸甸地压在胃里。
他们真的存在过。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厉害。
怀表的光突然大亮,照亮了工作台边缘的留言墙照片——老太太的在最上方,底下跟着一串我听见了我们记得。
手机在此时震动。林默接起,是个陌生号码。
林老师?对面的声音压低了,像怕被人听见,我是张远航的大学同学。
他刚才接了个匿名电话,摔了杯子。停顿片刻,电话里说别碰那个怀表,他现在在办公室喝酒,嘴里念叨我哥的炒面......我哥的......
林默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看见晚霞把留言墙染成暖红色。
有个穿校服的男孩正踮脚贴便利贴,上面写着爷爷,我替你说了我骄傲。
深夜,林默蜷在爷爷留下的旧藤椅上。
怀表搁在胸口,微光透过睡衣,在他心口织出个小太阳。
他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梦见一片雪地。
雪地里站着个穿旧军装的老人,背有点驼,却把腰板挺得笔直。
林默认出那是爷爷——不是去世时白发苍苍的模样,是老照片里二十岁的样子,脸颊冻得通红,却笑得像春天。
小默啊。爷爷的声音混着北风,那块怀表,是你赵叔的哥哥牺牲前塞给我的。
他说帮我看着,等有人能听懂我们说话......
林默想扑过去,却被雪绊了个踉跄。
他伸手要抓爷爷的衣角,指尖刚碰到,梦境便碎了——晨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怀表在他手心发烫,裂缝里的光比昨晚更盛,像要裂开个更亮的春天。
他摸着怀表,突然想起赵志刚说的当投影仪能完全共振时,或许能听见他们完整的故事。
窗外传来早班车的鸣笛,林默把怀表贴在耳边,仿佛听见七十年前的风雪声里,有人在说:
同志,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