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着手整理。
这些资料堆积如山,有展览策划的草稿,有从各地档案馆调阅的文献复印件,还有王德贵老人为了回忆细节而亲笔写下的几本笔记副本。
林默拿起一本,封皮上是老人朴拙的字迹——《我的战友张铁柱》。
他翻开笔记,指尖拂过那些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充满力量的文字。
就在这时,一张比纸页更黄、更脆的东西从夹缝中滑落,飘飘悠悠地掉在地上。
林默弯腰拾起,那是一张被反复折叠过的信纸,边缘已经磨损,泛着陈旧的暗黄色。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行熟悉的、却又带着几分仓促的铅笔字迹映入眼帘。
“小王,若你还能活着回家,请替我看看娘。”
落款是张铁柱,日期是1950年12月,正是长津湖战役最酷烈的时候。
林默的心脏骤然一缩。
这封信,张铁柱写了,却从未有机会交给王德贵。
它被夹在回忆录里,沉默了七十多年,像一个被冻结在时光冰层下的灵魂。
这才是张铁柱真正的遗言,比那半块玉米饼更沉重,也更滚烫。
他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苏晚的电话。
苏晚听完他的叙述,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随即传来她果断而有力的声音:“林默,这不能等。我们必须为这封信,举办一场特别的闭幕展映。”
三天后,“信仰之墙”特别展映活动在博物馆的小型放映厅举行。
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只邀请了部分媒体和通过网络报名的观众。
王德贵和李玉兰被请到了第一排。
老人有些不解,他以为展览已经圆满结束了。
灯光暗下,大银幕亮起。
赵晓菲和团队连夜剪辑出了一段全新的影像。
画面以素描动画的形式,重现了那个年轻的炊事员,如何在风雪中把省下的玉米饼塞进战友怀里,然后微笑着转身,最终倒在雪地里的场景。
画面没有一句台词,只有风雪的呼啸和一段低沉的大提琴配乐。
紧接着,王德贵老人在采访中含泪讲述的画面切入,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放映厅里:“他说,留给小王……”
全场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压抑的抽泣声。
许多年轻的观众悄悄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影像结束,灯光亮起。
林默手捧着一个透明的亚克力保护夹,缓步走到王德贵面前,蹲下身,将那封信轻轻递到老人眼前。
“王爷爷,”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张铁柱同志,留给您的。”
王德贵浑身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泛黄的信纸,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玉兰连忙握住他的手,给他支撑。
老人接过信,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字迹,嘴唇翕动,他低声念出开头那句:“小王,若你还能活着回家……”
只念了这一句,他的声音便被巨大的悲恸堵住,再也说不下去。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的保护夹上,溅开一朵朵水花。
李玉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自己也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对林默和苏晚说:“他这辈子……总念叨,说有个兄弟没等到团圆……原来……原来是这样……”
这一幕,被刘子阳的相机和苏晚的镜头永远地记录了下来。
记者刘子阳在人群的后排,看到了那个曾引发巨大争议的评论家李思远。
他今天穿着一身深色衣服,没有带任何采访设备,只是像个普通观众一样安静地坐着。
从头到尾,他一言不发,只是在王德贵老人失声痛哭时,默默地摘下了眼镜,用手背用力地擦了擦眼睛。
展映结束后,李思远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匆匆离去。
当晚,林默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他的私信,内容很短:“或许……我们都需要重新理解战争。”
林默没有回复。
他将这条信息打印出来,贴在了展馆出口留言簿旁的“对话墙”上。
墙上已经贴满了观众的留言,这张打印的A4纸显得有些另类,却又无比和谐。
历史不是一场胜负分明的辩论,而是一场需要所有人共同参与的、漫长的理解与铭记。
一个月后,展览正式落下帷幕。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撤下展品,展厅恢复了空旷。
林默独自回到修复室,他将那个装着半块玉米饼和铅笔字条的恒温盒轻轻合上。
他拿出那块带弹孔的怀表,静静地放在桌上。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却没有激起任何光芒。
表盘上那行“信仰与温情,皆不可遗忘”的金色字样,早已隐去,再无新的日期与地名浮现。
它完成了使命,回归了沉寂。
林默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笃定。
他不再需要那超自然的投影来指引方向。
那些战士们的精神,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他抬头望向窗外,上海的街道车水马龙,人群熙攘,阳光公平地洒在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笑脸上。
他轻声自语:“他们没被遗忘。”
走出博物馆大门,午后的阳光温暖而和煦。
街角公园里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清脆悦耳,充满了生命力。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他忽然想起爷爷林建国临终前,拉着他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默娃,有些东西,不是修好了就能留住,而是要让它活下来。”
那一刻,林默豁然开朗。
修复文物,是留住它的形;而传递精神,才是让它真正地“活”下来。
他转身,没有回自己的修复室,而是走向了旁边一间临时用作资料整理的办公室。
透过玻璃门,他看到助理导演李红梅和实习生赵晓菲正在埋头工作,将这次展览期间社会各界捐赠来的海量资料进行分类归档。
他的目光落在赵晓菲面前那几只半满的纸箱上,里面装满了各种信件、日记和老照片,都是普通市民在观展后自发捐赠出来的、属于他们家族的红色记忆。
历史的回响,不再需要通过怀表的共鸣,它们就在那里,在那些尘封的、等待被倾听的纸页里。
林默的心,又一次安静而有力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