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解开那根因年代久远而变得僵硬的粗麻绳,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拆解一件最精密的瓷器。
随着帆布袋被打开,一股混杂着尘土与干粮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被时光封存了七十年的味道。
袋子里东西不多,几件零碎的个人用品早已看不出原样,唯有最底下,用一层油纸包裹着的东西,还保持着大致的轮廓。
林默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
油纸早已发黄变脆,一触即碎。
剥开后,露出的东西让在场的三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块饼,确切地说,是半块黑乎乎的玉米饼。
它已经干得像一块石头,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边缘处还有牙齿啃噬过的痕迹。
在这半块玉米饼旁边,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是用铅笔头写的,字迹因受潮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那四个字——“留给小王。”
李红梅和赵晓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战场上,半块玉米饼,意味着什么?
而这个“小王”,又是谁?
林默的心跳陡然加速,他仿佛能透过这半块冰冷的饼,感受到当年那个写下纸条的人,心中最后的一丝牵挂。
他伸出指尖,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玉米饼的边缘。
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他胸口口袋里的怀表,猛地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震动。
来了。
一道旁人无法察觉的柔和金光,从怀表边缘溢出,迅速包裹住他的视野。
周围的库房、灯光、同事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利刃般的寒风。
他正置身于一片被白雪覆盖的阵地前沿,夜色深沉,天空被远处连绵不绝的炮火映成诡异的暗红色。
他所在的是一个简陋的防炮洞,洞口用几根木头勉强支撑着,寒风裹挟着雪沫子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洞里挤着两个人。
一个看上去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出头,脸上满是硝烟和风霜的痕迹,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异常沉稳。
另一个则是个年轻的战士,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脸冻得发紫,正抱着一支步枪,身体不住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班长……冷……”年轻战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年长的班长没有说话,只是解开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棉衣,将年轻战士往自己怀里又揽了揽,试图用自己所剩无几的体温去温暖他。
“小王,再撑撑,天就快亮了。”班长的声音沙哑而温和。
小王。林默的心猛地一揪。
班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从怀里最深处,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用布小心包着的东西。
打开布包,正是一块完整的、冻得邦邦硬的玉米饼。
这是他最后的口粮。
他用枪托的后柄,使出全身力气,“咔嚓”一声,才勉强将饼砸成两半,一大一小。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块大的递到了小王嘴边:“吃吧,吃了身上就有劲儿了。”
小王看着那半块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拼命摇头:“不,班长,你吃……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身子骨比你壮,扛得住。”班长不容置疑地把饼塞到他手里,“这是命令!吃了它,活下去。你娘还在家等你呢。活下去,替咱们班所有弟兄,回家看看。”
小王的啜泣声在寒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半块还带着班长体温的玉米饼,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他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小口,却因为冻得太久,根本嚼不动,只能含在嘴里,用口中的温度慢慢将它融化。
一股粗糙的、带着微甜的粮食香气,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那是生命的味道。
班长看着他吃下去,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将剩下那一小半也塞进了小王的口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看看情况,你在这儿别动。”
说完,他便拿起枪,佝偻着身子,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防炮洞,消失在漫天的风雪和炮火之中。
小王含着那口干粮,泪眼婆娑地望着班长消失的方向。
也就在这时,整个画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个转身离去的班长,在风雪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缓缓回过头,隔着时空,目光仿佛穿透了七十年的光阴,直直地落在了林默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悲壮,没有决绝,只有一个干净、温暖的笑容,眼神里仿佛在说:“活下去。”
下一秒,这个笑容连同整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如燃烧的胶片般,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轰然消散。
林默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库房里,手里还保持着触碰玉米饼的姿势。
李红梅和赵晓菲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林老师?你没事吧?你的脸……”李红梅小声说。
林默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泪水。
他没有失落,内心反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填满。
他必须找到“小王”,他必须把这个迟到了七十年的嘱托和这半块饼的故事,带到他的面前。
“立刻查!”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颤抖,“查五圣山战役所有参战部队的档案,特别是幸存者名单,找一个姓王、当年年纪在十七八岁的战士!”
这个任务对于苏晚的团队来说,正是强项。
他们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联系了军事博物馆的专家,翻阅了无数已经泛黄的档案。
两天后,一个名字从海量的信息中浮现出来——王德贵。
档案显示,王德贵,时年十八岁,隶属志愿军某部,于五圣山战役中负伤后被送回国,战后定居在上海郊区。
所有信息都完美吻合。
当林默带着那个用无酸纸精心保存的玉米饼残片和纸条,出现在王德贵老人面前时,这位九旬高龄、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的妻子李玉兰正在一旁为他修剪指甲,岁月静好。
看到林默一行人,老人有些疑惑。
但当林默打开盒子,将那半块饼和纸条递到他眼前时,王德贵整个人都凝固了。
他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抚上盒子的边缘,却迟迟不敢去触碰里面的东西。
浑浊的老眼里,泪水迅速积聚,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老张……是张建军班长……”他终于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还记得我……他还记得我啊……”
这一刻,他不是在对林默说话,而是在对着七十年前,那个在风雪中消失的背影说话。
李玉兰阿姨握住老伴的手,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她听丈夫讲了一辈子张班长的故事,却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位班长的遗物。
林默胸口的怀表,在这份跨越生死的温情交汇中,最后一次,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一行金色的文字,直接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温情,是战火中最柔软的力量。”
随后,怀表彻底归于冰冷的沉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完成了它全部的使命。
林默明白,这是它给自己的最后一句提醒,也是最后的告别。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正在筹备《让历史说话》展览的团队里。
在一场内容策划会上,新请来的顾问,一位以犀利着称的青年历史学者李思远,却对此提出了质疑。
“林老师,我尊重您的努力,但我们做的是历史展览,不是煽情剧。”李思远推了推眼镜,语气客气却尖锐,“半块饼,一张纸条,一个老兵的眼泪……这些元素太戏剧化了,很容易被外界质疑是我们为了博取眼球而进行的‘过度煽情’,这会损害展览的公信力。”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不等林默开口,苏晚直接将笔记本电脑转向了投影仪。
“李老师,或许您看了这个,就不会这么想了。”
屏幕上,出现了王德贵老人的采访片段。
那是他们拜访后的第二天,老人情绪稍稍平复后录制的。
镜头里的王德贵老人,捧着那个盒子,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讲述着那个雪夜。
“……俺班长叫张建军,河北人。俺们全班,就剩俺俩了。那天晚上,他把最后那半块饼给了我……他说,小王,活下去,替咱们回家看看……俺吃了那半块饼,活下来了。他出去再也没回来……俺找了他七十年,俺就想跟他说一声,班长,俺替你回家看过了,国家现在好着嘞,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老人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那份发自肺腑的悲痛与思念,透过屏幕,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李思远看着屏幕上老人布满泪水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会议室。
真实的情感,是任何雄辩都无法击溃的最强力量。
夜色渐深,林默婉拒了苏晚他们一同聚餐的邀请,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王德贵老人的家中。
老人已经睡下,李玉兰阿姨给林默倒了杯热茶。
“今天他精神好,跟来看他的小辈们,讲了一下午老张班长的故事。”李玉兰阿姨笑着说,眼角却有些湿润,“这么多年,他心里憋得慌。今天,好像一下子都说出来了。”
林默点点头,端着热茶,坐在院子里。
冬夜的寒风在院外呼啸,屋内透出的灯光和暖气,却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宁。
他能想象,七十年前那个雪夜,当少年王德贵含着那口玉米饼时,心中所感受到的,也正是这样一份在绝境中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门开了,王德贵老人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他看到林默,也不意外,只是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夜空。
许久,王德贵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他摩挲着手里那个空空的茶叶罐,里面装着的,是那半块已经被磨成粉末的玉米饼。
“七十多年了,”老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些话,我都是在梦里跟他说的。”
他顿了顿,抬起头,望向远方那片被城市灯光染亮的夜幕,眼神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与释然。
“现在,我想是时候了,”他缓缓说道,“该当着他的面,亲口跟他说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