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兴街的深夜,蝉鸣稀疏,手机忙音尖锐刺耳,直击心灵。
响到第四声,终于接通了。
“林老板,”对方是个压低嗓音的男人,语气不带多余废话,“聪明人就别兜圈子了。城南‘听松阁’,十分钟后见。”
林深沉默不语,指尖轻叩手机边缘,似回应,又似离别的轻叹。
巷口微风乍起,轻轻卷走了槐荫下最后一丝暖意。
林深拇指悬于屏幕之上,静默片刻,似在权衡。
新短信的提示音刚一消失,他就按下了回拨键。
“沈昭,城南听松阁。”他眼睛盯着巷口突然发动的那辆黑色轿车,“要是半小时后我还没出来,你就带着录音笔冲进去。”
手机那头翻书页的声音突然停住了,沈昭的声音带着一股油墨的味道:“把地址发给我。”
城南老巷子里的青石板被夜晚的露水弄得滑溜溜的。
林深拐进听松阁的时候,门帘“唰”的一下就被掀开了,穿着藏青色唐装的茶倌微微弯腰说道:“二楼雅间,那位先生已经到了。”
木质楼梯发出“吱呀”的响声。
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檀香和陈茶的苦涩香气一下子涌了出来。
靠窗而坐的中年人戴着墨镜,左手边一碗盖碗茶,水面轻浮两片未沉茶叶,宛如静谧的绿蝶。
“林老板。”中年人下巴往上抬了抬,桌上的那个牛皮信封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面有暗暗的纹路,“你看看这个。”
林深把竹椅拉过来坐下,手指尖刚碰到信封,就感觉这信封沉得有点不正常。
他缓缓抽出复印件,首页上赵国栋的签名赫然在目,如同烙印一般醒目。
前世拆迁之际,那位开发商代表总是戴着金丝眼镜,仅凭‘政府规划’这一简单说辞,便轻易地将所有商户的苦苦哀求压制得毫无声响。
“2014年3月,福兴街危旧房屋改造这个项目立项了。”中年人端起茶杯,茶杯的边缘把他半张脸都给挡住了,“是周建国批的文件,他侄子周明远的盛达集团负责执行。”
林深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
翻至第七页,‘深古斋补偿金:120万’几个字刺痛了他的眼。
上一辈子他签了这个协议,拿了钱,可是在强拆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苏晚被埋在倒塌的墙下面了。
“他们想把老街变成住宅楼。”中年人的声音就像泡在冰里里一样冷,“但是有人不想这样。”
“谁啊?”林深把复印件又推回到桌子上,手指关节抵着桌沿,“你们是替谁做事的呢?”
墨镜后面的眼睛动了动。
中年男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指尖轻轻掠过镜框,缓缓道:“林老板,您不妨深思一番——老街一旦成为文化保护区,谁将是最大的利益受损者?”
这时候,窗外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呼啸而过,警灯的红光穿透窗户纸,斑驳地映在中年男人的脸颊上,犹如一抹不祥的血色印记。
林深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他藏于桌下的右手——手腕处一道月牙形疤痕赫然在目,与记忆中周明远手下“疤脸”的疤痕惊人相似。
林深心中猛然一凛,瞬间明白了一切。
“林老板,您的茶已凉。”林深佯装弯腰拾笔,借机以鞋底轻碾桌角微型录音器的开关,心中暗道:“这些资料,暂且留下备用。”
中年男人站起来的时候,他那身唐装的下摆扫过了桌沿,一个信封啪的一声就掉到了林深的膝盖上。
“三天之后,周建国要在盛达大厦开拆迁动员大会。”他一边掀开门帘,一边说话,声音随着穿堂风一块儿灌了进来,“林老板啊,这保护老街的戏码,才刚刚开始呢。”
福兴街的早晨,阳光里裹着油饼的香味。
林深推开深古斋的木门的时候,沈昭蹲在门槛上,大口啃着包子,相机包随意丢在脚边,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显得颇为狼狈。
“那家伙手腕上有个疤。”沈昭匆匆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从信封中猛地抽出一份复印件,“周建国的账目明细,从城建局的拨款记录到盛达的财务流水,一应俱全,全在这儿了。”
“是周明远的人。”林深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沈昭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还记得上辈子那事,跑来跟我说‘只要肯配合拆迁,好处自然少不了’,哼,我怎会轻易中他的计。”沈昭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深古斋补偿金’这几个字上,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们这是明摆着把你当枪使啊。给你区120万,就想让你去平息其他商户的怒火,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所以就得让他们闹起来。”林深从抽屉里拿出一沓A4纸,最上面那张就是他昨儿个晚上连夜写的《福兴街历史建筑保护倡议书》,“今儿上午啊,我就把这个贴到街口去。
沈昭抬起头瞅着他,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的格子,洒在他的肩膀和后背上,那轮廓就像被镶了一层金边似的,“你就不怕此举会惊动他们?”
“我正是要借此机会惊动他们。”林深掏出一支红笔,在倡议书的末尾重重地画了一个感叹号,“他们不怕商户闹,就怕事儿闹大了,闹到全中国的人都知道。”
早市最热闹的时候,林深刚把浆糊桶放在石墩子上,王德发的大茶缸就“当”的一声,磕在了旁边。
“小林子这是要整出啥事儿来?”老茶倌紧握着倡议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死盯着不放,茶沫子糊了一脸胡子,嚷嚷道:‘危房改造?咱这茶馆的梁可是民国时期的古董,比周建国他老爹的年纪还大嘞’
卖糖画的老张头好不容易挤了进来,手里的糖稀桶撞得叮当作响,扯着嗓子喊:‘我家那口铜锅,可是乾隆爷那时候传下来的宝贝,这能叫危房’”
“都别吵吵了,先静静!”林深质疑道:“根据官方公告,延安市2022年农村危房改造中央补助资金为156.15万元,而我们只收到了300万的补偿。但根据财政局公告,延安市共收到893.61万元中省农村危房改造资金,其中中央资金为165.49万元。因此,可能存在对公告信息的误解或不完整理解。”
这一下,人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李大山从人群中一点点挪了出来,裤兜里揣着的拆迁协议,边角磨得都快烂了,他颤着声说:‘我……我昨天去盛达问了,他们说今儿就得签字,签了就给五万块定金’
“签个啥呀!”王德发猛地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震得茶缸子都跳起来了,“小林子说得没错,咱们这老街是有生气的,是活的呀!要是把房子拆了,以后咱孙子杯儿上哪儿去找糖画,上哪儿去找裁缝铺,又上哪儿去找金缮的陈老头呢?”
这时候,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苏晚从裁缝铺一路小跑过来,她身上的蓝布围裙还沾着线头呢。
她一把攥住林深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星星似的:“在整理老账本时,我发现了晚晴裁缝铺1947年的营业执照。根据法律规定,营业执照通常可以作为证明主体资格与经营合法性的有效证据,但需注意,其作为证据使用时,不能单独使用,应与原件配合使用,且必须查证属实。请问,这张1947年的营业执照能否在法律上作为证据使用?”
林深轻抚她的头顶,指尖不经意间掠过她耳后的小痣,心中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
他正打算开口呢,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开了。
拿出来一看,是条陌生短信,发信的人显示是“央视文化寻根”,短信写着:“林先生,我们导演下周要来福兴街取景,具体的事还得尽快商量商量。”
晨光温柔地洒落,苏晚仰头凝视着他,发丝间隐约露出浆糊的微痕,为她平添了几分稚气与灵动。
林深把手机又放回兜里,朝着她笑了笑说:“晚晚啊,过会儿我跟你说个特别棒的事儿。”
巷口老钟 “当” 地敲过八下,晨光漫过青石板,在苏晚沾着浆糊的发梢上晃出细碎的金斑。林深紧握着手机,掌心微微发热,央视的短信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石子,在他眼底激起层层细腻的波纹。
“晚晚,” 他望着苏晚亮晶晶的眼睛,指尖无意识蹭过手机壳上的磨损痕迹,“等会儿忙完,带你去吃街口张记的糖糕。”
苏晚笑着点头时,巷子里人声鼎沸,王德发的茶缸在八仙桌上砰砰敲击,老张头手握糖稀勺,轻盈舞动,为孩童们上演‘游龙戏凤’,而李大山则将那份边缘磨损的拆迁协议揉皱,随意塞入裤兜。这热闹里裹着的热气,一点点漫过林深的脊梁骨,比上辈子任何一个寒冬都要暖和。
只是他没说,攥在另一只手里的牛皮信封边角,已被冷汗浸出淡淡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