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兴街的夜,因“文化联盟”的成立而显得格外不同。
平日里早早熄灯的商铺,此刻大多还亮着光,昏黄的灯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倒影,三三两两的人影聚在门口,低声交谈中夹杂着笑声与脚步回响。
有人搓着手呵出白气,有人裹紧外套靠在门框上,兴奋地讨论着未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名为“希望”的燥热气息——那是人群体温蒸腾起的微潮,是刚出炉芝麻烧饼的焦香,是远处不知谁家炉火未熄的柴烟味,混合着老木门缝里渗出的陈年樟脑气息。
淮古斋后院的灯火,是整条街最亮的一盏。
阿梅几乎是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坐在书桌前,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清脆如雨打芭蕉。
她面前摊开的是林深那份《福兴街文化保护与发展白皮书》,纸页边缘已被翻得微微卷起,墨迹间还留着几处铅笔批注的痕迹。
而她正在做的,是将这份宏大的蓝图,细化成一份份具备法律效力、可执行的联盟章程与行动细则。
从成员的权利义务,到资金的募集与监管,再到文化活动的申报流程,每一个字都凝聚着老街人沉甸甸的期盼,仿佛指尖下流淌的不是文字,而是整条街跳动的脉搏。
“阿梅,歇会儿吧,喝口茶。”老吴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走进来,杯壁烫得他换了好几次手,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我活了六十多年,就没见过街上这么齐心过。林深这小子,真是咱们的福星!”
阿梅停下敲击,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了她的眼镜片,模糊了视线,却让那股熟悉的茉莉清香更清晰地钻入鼻腔。
她轻轻吹了口气,茶面荡开细小的涟漪,声音轻却坚定:“吴叔,这只是第一步。林哥说了,咱们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得有章法,得专业。这样,那些想看我们笑话的人,才找不到下手的空子。”
老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桌面,震得茶杯轻跳了一下:“没错!专业!明天我就去联系那几个做古建修复的老伙计,白皮书上那个修缮计划,咱们得自己先拿出个章程来,不能等别人伸手。”
看着老吴重新燃起的斗志,阿梅心中一阵温暖,仿佛有暖流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沈昭的电话。
电话那头,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学者特有的沉稳与好奇,背景里隐约传来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沈教授,我是福兴街的阿梅。”阿梅的声音清脆而干练,“我们刚刚成立了‘福兴街文化联盟’,想邀请您作为我们‘福兴街文化讲堂’的第一位开讲嘉宾,为我们讲讲这条老街的历史变迁。”
沈昭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便转为浓厚的兴趣:“哦?文化联盟?林深先生的动作果然快。好,这个邀请我接下了,能为福兴街的文化传承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
挂断电话,阿梅长舒一口气,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涌上心头,像春水漫过堤岸,温柔而坚定。
然而,有人欢喜,就有人视之为眼中钉。
市中心最高端的私人会所“云顶阁”内,水晶灯的光芒被赵子轩指间的雪茄烟雾搅得迷离,烟雾缭绕中,吊灯折射出的光斑在墙上扭曲晃动,如同鬼影游移。
他面前的巨幅液晶屏上,定格的正是淮古斋后院人头攒动的监控画面。
那一张张洋溢着希望的笑脸,在他眼中是如此的刺眼,仿佛每一缕笑声都穿透屏幕,灼烧着他的神经。
“赵总,都安排下去了。”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神情精悍的男人躬身站在他身后,皮鞋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感情,“我们的人已经混进了今晚的人群里,接下来会以游客或者新商户的身份,持续渗透。”
赵子轩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英俊却冰冷的面容,雪茄的苦香在空气中弥漫,与昂贵的雪松香薰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甜腻。
他轻蔑地敲了敲屏幕上林深的脸:“文化联盟?真是可笑。一群土鸡瓦狗,以为凑在一起就能变成凤凰?林深,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你在守护文化,在我看来,你只是在守护一堆即将腐朽的木头和一帮注定被时代淘汰的老家伙。”
他转过头,眼神如毒蛇般盯着自己的心腹,声音低沉得几乎贴着耳膜:“我不要那些鸡毛蒜皮的把柄。什么偷税漏税,什么邻里纠纷,那种东西扳不倒他。我要的是……能让他们从根上烂掉的东西。”
“根上?”黑衣男人微微一怔,喉结滚动了一下。
赵子轩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雪茄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福兴街的根是什么?是那些老房子,是他们所谓的‘非遗’技艺,是他们那点可怜的团结。我要你去找,去找那些最脆弱、最不起眼的连接点。比如,电路老化问题,消防设施的缺失,或者是某个传承人为了生计,不得不使用一些廉价却易燃的替代材料……”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蛊惑力,像毒蛇在耳边低语:“我要让他们的希望,变成一场最绚烂的烟火。当火光冲天而起时,所有人都会明白,所谓的文化传承,在绝对的资本和力量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到那时,我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将这片废墟,打造成我想要的黄金帝国。”
黑衣男人心领神会,声音冷得像铁:“我会让他们自己‘不小心’点燃那把火。”
赵子轩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再次看向屏幕,仿佛要穿透屏幕,看到那个此刻或许正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林深。
“林深啊林深,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回到了这条街,挡了我的路。”他喃喃自语,将雪茄狠狠按熄在水晶烟灰缸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美好事物的骤然陨灭。
与此同时,送走了最后一波兴奋的街坊,淮古斋终于恢复了宁静。
林深站在店门口,望着夜色中轮廓古朴的老街牌坊,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拂过他裸露的脖颈,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白天的喧嚣与热闹褪去后,一种莫名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像一根细针,悄悄扎进神经末梢。
他和苏晚散步时的温馨画面还历历在目,阿梅和老吴他们热火朝天的干劲也让他备受鼓舞。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丝若有无色的阴影,正从看不见的角落悄然蔓延开来?
是赵子轩。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以他对赵子轩的了解,那个人绝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对手。
今天的联盟成立大会,他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平静,反而极不正常。
平静的背后,往往酝酿着最猛烈的风暴。
林深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赵子轩的手段向来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
他会从哪里下手?
联盟刚刚成立,人心凝聚,从内部瓦解需要时间。
那么,他最可能攻击的,就是福兴街最脆弱的……实体。
——那些百年老屋的木质结构,是否经得起一场“意外”?
——某位老匠人为了省成本,是否真的在漆料中掺了易燃溶剂?
——后巷那条老电线,上次检查时已有焦痕,可修缮预算还没批下来……
想到这里,林深的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不行,他必须确认一下!
他迅速转身,将淮古斋厚重的木门一扇扇关上,最后落下了门栓。
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像一声警钟。
他没有上楼回卧室,而是径直穿过挂满古玩字画的前厅,脚步沉稳而急促地走向后院深处,推开了那间除了他之外无人知晓的密室的门。
这个联盟是他两世为人的心血,这条老街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的根。
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他必须再次确认,在那个他亲手扭转过来的未来里,是否还隐藏着什么被他忽略的、足以致命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