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六个字——“那就让他们消失”——落下来时,王总正站在会场后排,手里端着半杯温吞的咖啡。
没有语气起伏,没有背景杂音,像一段预录语音自动播放。
可就是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从耳道直插进颅底神经丛,瞬间点燃了他脑中的警报系统。
他的手指猛地一紧。
瓷杯裂了。
一道细纹从杯柄蔓延至杯口,滚烫的液体渗出,顺着指缝滴落,在西装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污迹——布料吸水时发出细微的“嘶”声,像是皮肤在无声尖叫。
他却感觉不到烫,只觉掌心传来粗粝的裂纹触感,像握住了一块正在崩解的旧碑。
血液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被泵向四肢,带来一阵阵发麻的刺痛,指尖如针扎般跳动。
肺像是被抽了真空,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撕扯破旧风箱,喉咙干涩得发痒,连吞咽都成了负担。
让他们消失……
不是警告,不是威胁,是执行令。
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就像在说“关灯”或“倒垃圾”。
他下意识抬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林深身上。
那一刻,整个会场的声音退潮了。
争吵、辩解、空调的嗡鸣,全被一种高频的耳鸣取代——尖锐、持续、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颅内校准频率,每一下都在太阳穴深处凿击。
他看见林深站在光里,逆着高窗斜射而来的冷白日光,轮廓清晰得如同刀刻。
玻璃反射出微弱的蓝光,映在他肩头,像一层薄霜。
那人眉宇不动,语气平稳,说出“义不容辞”四个字时,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铅弹击穿空气,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地板似乎震了一下,脚底传来轻微的颤动。
王总忽然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不是杯子,不是封条,是他过去三年精心搭建的那张网。
一张用金钱、人情和无数个夜晚暗中运作织成的利益之网。
而现在,这个叫林深的年轻人,只用一眼、一句话,就把它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看见陈会长点头,安保人员上前的脚步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短促而沉重的“咚、咚”声;吴教授额角冒汗,眼镜腿被捏得咯吱作响,金属与鼻梁之间的摩擦带着焦躁的体温。
他看见林深的手指拂过展台边缘,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可眼神却冷得能冻住火焰。
指尖划过木纹,留下几乎看不见的压痕,仿佛那一瞬,他不只是在确认材质,更是在读取时间沉积下的指纹与尘埃。
他知道。他真的看出来了。
不是经验老到,不是眼力超群——那种穿透表象的洞察,根本不像人类该有的能力。
王总曾在某个地下拍卖会上见过类似的眼神:一个退役特工鉴定一枚伪造勋章时,也是这样,瞳孔微缩,呼吸暂停,仿佛时间在他体内单独运行了一帧。
林深现在就在运行那一帧。
“封存证物。”林深说,“调取监控,所有人信息备案。”
指令清晰、果断,没有商量余地。
他不是在请求配合,是在接管现场。
而更可怕的是,没人反抗。
连一向强势的陈会长都立刻应声,仿佛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秩序。
王总的太阳穴开始跳动。
一下,两下。
像有根铁丝在里面来回拉锯,每一次收缩都牵动颅骨内壁,带来钝痛般的压迫感。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林深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偏偏是他第一个站出来?
为什么他能一眼断定那是赝品?
釉色、开片、底足……这些细节,评委们争论了半小时都没结论,他凭什么三秒定生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皮肤泛起细小的颗粒,后颈汗毛竖立,仿佛有人正从背后凝视着他。
不对劲。
这不止是眼力的问题。
这是一种……感知方式的不同。
就像正常人靠眼睛看画,而他是直接触摸到了画布的纤维纹理,闻到了颜料里的松节油味,听见了画家落笔时手腕的微颤。
王总的手伸进口袋,指尖触到手机冰冷的屏幕,金属边框沁着凉意,像握住了某种毒蛇的鳞片。
他记得赵总说过一句话:“有些人的脑子,天生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敲下加密信息:“目标已锁定调查主导权,威胁等级升为‘红’。b计划启动,清理举报人与送审人,切断线索。加派两人盯林深,我要他接下来每一步的动向——包括他什么时候上厕所。”
发送。删除。清空缓存。
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换上了熟悉的笑容——眼角微弯,嘴角上扬,标准的商务式亲和。
可那笑意没抵达眼睛。
镜片后的瞳孔收缩成两点黑钉,死死钉在林深后脑,仿佛要用目光钉穿他的颅骨,窥探那里面藏着的究竟是神明还是怪物。
你确实厉害。
但你知道吗?
在这座城市里,最危险的从来不是看得清的人,而是能让真相永远看不清的人。
会场逐渐恢复秩序。
脚步声、对讲机电流声、封条撕扯的“嘶啦”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混乱后的重建仪式。
空气里漂浮着静电与焦虑混合的气息,灯光依旧惨白,照得人脸毫无血色。
沈昭站在角落,笔尖飞快划过笔记本,纸页翻动如蝶翼振颤,墨迹未干便已被下一行覆盖。
但他写下的不只是记录。
他在复盘刚才那一幕。
林深说话前的停顿——0.8秒。
比平时长。
那不是思考,是确认。
确认某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还有他看向孩儿枕时的眼神变化:先是聚焦,然后瞳孔短暂失焦,像是在“读”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那一刻,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嗅到了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气味。
紧接着,右手指腹在展台边缘轻轻一蹭,沾了点灰尘,捻了捻,又迅速收手。
他在验什么?
沈昭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一次深夜对谈。
那时林深喝了点酒,说了句醉话:“我能看到它们身上的‘记忆’……不是图像,是温度,是气味,是某个人最后一次摩挲它时留下的心跳。”
当时他以为是比喻。
现在,他不确定了。
林浅则完全不同。
她不懂古玩,也不关心真假。
她只知道,弟弟站上台那一刻,周围的空气变了。
原本只是紧张的会场,忽然弥漫起一种近乎杀戮前的肃杀。
空调风停了,窗帘静止,连人们的呼吸都放轻了。
她攥紧包带,掌心全是汗。
指甲陷进皮革,留下月牙形的凹痕,皮质散发出淡淡的动物油脂味。
这不是鉴宝。这是宣战。
当陈会长拍着林深肩膀说“全靠你了”的时候,林深只是微微颔首。
但那一瞬,他的身体有极其细微的反应:肩胛骨收紧,喉结上下滑动一次,呼吸频率降低0.3秒——那是进入战斗状态的生理预兆。
他知道危险来了。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他穿过人群走向出口,步伐稳定,却比平时快了半拍。
林浅和沈昭立刻跟上。
没人说话。
走廊灯光惨白,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条蜿蜒前行的蛇。
地面反光映出他们模糊的倒影,脚步声在空荡的通道里回响,一声接一声,如同倒计时。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会场大门的一刹那——
林深的脚步忽然一顿。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
只是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沈昭看到了。林浅也看到了。
他好像……在倾听什么。
不是外界的声音。
是来自体内的某种反馈。
像信号不良的耳机里传来断续电流声,又像深夜独行时,背后响起的脚步声,可转身却空无一人。
但林深信了。
因为他低声道:“有人在监视我们。不止一个方向。车里,对面楼顶,还有……电梯井后面。”
沈昭心头一震:“你怎么知道?”
林深没回答。
他只是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眸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金芒——快得像是错觉。
随即,他低声说:“我的‘看’,不只是用眼睛。有时候,它是先于意识存在的……一种警觉的本能。就像野兽闻到血腥前的颤抖。”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在描述天气。
可这句话本身,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
原来如此。
他不是靠逻辑推理,也不是靠经验积累。
他的能力,是一种超越感官的直觉性认知——能在信息未完全输入大脑前,就完成判断。
代价是什么?
沈昭不知道。
但他注意到,林深说完这句话后,左手无意识地扶了下墙,指尖微微发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墙壁的凉意透过掌心渗入神经。
那是透支的痕迹。
是异能使用的副作用。
就像连续跑完十公里后的心跳紊乱,或是通宵工作后的短暂眩晕。
这种能力,不是免费的。
它消耗的,可能是神经元的稳定性,或是潜意识的安全阈值。
他们走出大厦。
初秋的风吹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与尾气味道,混杂着远处烧烤摊飘来的焦香和落叶腐烂的微酸。
林深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召集老秦、阿九、叶医生。”他说,“今晚八点,老地方见。”
林浅终于忍不住问:“一定要查下去吗?太危险了……”
林深转过身,看着姐姐。
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藏在阴影里。
“姐,你知道为什么我能一眼认出那是个赝品吗?”他轻声说,“因为当我靠近它的时候,我‘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是瓷器本身的沉沫,另一个……是一个男人在深夜作坊里咳嗽的声音。他咳得厉害,手还在抖,釉料滴在脚背上烫出了水泡。那个声音,不属于文物,只属于造假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下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可能就是买家,一个真心热爱这件文化的人。他会带着骄傲把它供起来,殊不知捧着的是一段谎言和痛苦。”
他望向远处高楼林立的天际线,眼神不再锋利,反而有种疲惫的坚定。
“我不是为了正义。我只是……不能再假装听不见那些声音了。”
风掠过他的衣角,带着一丝凉意。
他忽然抬手按了下太阳穴,眉头微蹙。
耳边那股电流声还没散去,甚至变得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人在低语,但词句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每次深度启用“共感回溯”,大脑就会产生短暂的神经串扰。
上次是幻视街灯变成眼睛,这次……会不会开始听见死人说话?
但他没说。
不能让她们担心。
他迈步向前,脚步坚定。
身后,城市的喧嚣重新涌来,掩盖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