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沉默,像一根烧红的针,从听筒刺入耳道,一路烫进脑髓。
李德昌的手指还夹着雪茄,蓝灰色烟雾盘旋上升,在水晶吊灯下碎成无数闪烁的微粒,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他坐在私人会所顶层包厢的真皮沙发上,皮面凉得渗骨——这曾是他最喜欢的位置,视野开阔,俯瞰整条福兴街灯火如豆。
可此刻,那些光点不再象征财富版图,而是一双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对面坐着周明远,西装笔挺,膝盖微微前倾,鞋尖压进地毯,留下两道浅痕。
桌上那份合作意向书墨迹未干,纸面反着冷光,像是刚剥下的蛇皮。
“老李,我决定继续支持林深。”
周世昌的声音低沉,带着咳嗽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井底捞上来,湿漉漉地滴着旧时光的霉味。
李德昌没动。
他甚至没眨眼睛。
太阳穴突然抽了一下,不是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撬动了——仿佛有根锈住的齿轮,在颅腔深处嘎吱作响,开始转动。
他把手机拿远了些,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周世昌”。
没错。
不是打错了。
也不是恶作剧。
“你是不是喝多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不像自己。
听筒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呼气,混着藤椅“咯吱”的呻吟。
背景里,风铃轻颤,铜片相撞,喑哑如老人磨牙。
“我没开玩笑。”周世昌说,“2015年,我在泥地里跪过你们的人……为了保住那些瓶瓶罐罐。”
李德昌的指尖猛地一抖,雪茄倾斜,灰烬飘落,落在锃亮的皮鞋上,他没去拍。
那一年的事,他以为早就埋了。
可现在,它回来了——带着雨水浸透木箱的腥气,混着尘土钻进鼻孔;还有工地上推土机轰鸣的震动,透过鞋底传到脊椎。
“当年我以为我忘了。”周世昌的声音忽然颤了,不是怕,是某种久违的滚烫涌了上来,“但林深那孩子……他让我看见了。看见我自己坐在废墟里哭的样子。”
李德昌喉咙发紧。他想反驳,想冷笑,可嘴张开一半,又合上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从未真正见过那天的周世昌。
他只记得项目经理汇报说“老头配合了”。
可现在,这个声音里藏着的画面,比任何监控录像都真实。
“我女儿林浅……她都看见了。”周世昌低声说,“我不想让她觉得,她爹这辈子就只剩这点出息。”
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
李德昌缓缓放下手机。
掌心全是汗,黏腻地贴着金属外壳。
他伸手去拿茶杯,建盏温润,釉面映出他扭曲的脸。
指尖触到杯沿时,一股热流窜上手臂——不是温度,是一种错觉般的灼烧感。
就在嘴唇即将碰到水面的一瞬,
脑海里炸开一幅画面:
暴雨中的老街,断墙残瓦,一个穿着旧棉袄的男人蜷缩在泥水里,怀里抱着一只打碎的青花瓷罐,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这不是他的记忆。
但他就是“知道”那是真的。
“砰!”
杯子砸在地上,瓷片飞溅,滚烫的茶水泼上裤腿,皮肤火辣辣地疼。
他却感觉不到。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胸口起伏如鼓风机。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喉咙深处泛起血腥气。
周明远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皮鞋踩在碎瓷上发出“咔嚓”声。
“李总,您消消气。一个老顽固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懂个屁!”李德昌猛地拍桌,香槟杯晃荡,酒液洒出,在桌布上晕开一片金黄。
“周世昌不是人,他是魂!是我这些年供着的‘福兴街之魂’!只要他点头,我们就是‘文化复兴者’;他现在反水……我们就成了掘墓贼!”
他喘着粗气,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这时,一段旋律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耳边——
老旧录音机播放的评弹片段,断续、沙哑,是他小时候在街角听过无数次的调子。
可他确定,房间里没有放音乐。
他愣住了。
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射向后脑,像是有人用冰锥轻轻凿击颅骨内壁。
幻听?头痛?还是……
他猛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夜晚——林深办的第一场“记忆唤醒沙龙”,他曾派人潜入。
据回报,现场使用了一种特殊频率的声波装置,结合气味与光影,诱导参与者“重现深层记忆”。
当时他嗤之以鼻:“伪科学。”
但现在,那评弹声再次响起,清晰得如同贴耳播放。
而且……他还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和周世昌老宅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林深……”他喃喃道,眼神骤然变得阴鸷,“原来你玩的是这一套……”
不是舆论战。
是记忆入侵。
他终于明白了。林深根本不需要说服所有人。
他只需要唤醒一个人最深的羞耻与尊严——比如周世昌。
而一旦这种“记忆共振”被激活,就会像病毒一样扩散。
他没靠钱,也没靠权。
他靠的是——人心本身。
“李总?”周明远见他久久不语,试探性地开口。
李德昌缓缓坐回沙发,皮革“吱”了一声,寒意顺着尾椎爬升。
他抽出一根新雪茄,没剪,只是用手指反复捻着,烟草颗粒摩擦指腹,带来一种诡异的镇定感。
二十年前,他们都是这条街上的穷小子。
他靠倒卖电器起家,周世昌守着破古董店,整天擦拭那些没人要的老物件。
他曾笑他傻:“这些东西值几个钱?时代变了!”
可现在,正是这些“没用的东西”,成了刺穿他帝国的矛。
“林深……”他低声咀嚼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丝苦涩,“你以为唤醒记忆就能赢?”
他笑了。嘴角咧开,却没有笑意。
“好啊。”他盯着手机屏幕,瞳孔收缩如针尖,“你要唤醒过去?那我就让过去……彻底死干净。”
拇指重重按下拨号键。
同一时刻,福兴街老宅。
周世昌瘫坐在太师椅上,全身虚脱。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在衣领上,洇出一圈深色痕迹。
刚才那通电话,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屋内昏黄的灯光照着斑驳墙面,墙纸卷翘处露出灰黄泥层,像老人脱皮的手背。
空气中有老木头、陈年宣纸和淡淡檀香的味道,混合着些许潮湿霉味——这是他一生的气息。
林浅端着参茶进来,碗底轻碰托盘,“叮”一声脆响。
“爸……”她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声音发颤。
周世昌抬头,浑浊的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那只手粗糙、布满裂口,却稳得惊人。
林浅鼻子一酸,眼眶红了。
而在展览筹备处,灯火通明。
林深正俯身查看一张泛黄的老地图,指尖划过“福兴街37号”的位置。
纸面纤维清晰,边缘微卷,散发樟脑与旧纸混合的气息。
沈昭在一旁整理展品:铜秤、春联、门环、账本……每一件都被轻柔擦拭,摆放有序。
手机震动。
一条短信:
“我爸,给李德昌打电话了。”
林深看着屏幕,嘴角微扬。
但下一秒,他眉头忽然一皱,右手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闭上眼。
一瞬间,耳边响起嘈杂的人声——叫卖声、孩童嬉闹、评弹唱段……还有,一声压抑的哭泣。
他猛地睁开眼。
“怎么了?”沈昭察觉异样。
“没事。”林深摇头,揉了揉额角,“可能是昨晚熬得太久。”
可他知道,这不是疲劳。
这是“记忆回响”系统的副作用——每次大规模触发他人深层记忆,他的神经也会短暂接收碎片化的“共鸣信号”。
就像接收不良的无线电,总会收到不属于自己的频道。
他望向窗外,城市霓虹闪烁,夜风吹进窗缝,拂动发梢,微痒。
“鱼儿,上钩了。”他轻声道。
沈昭凑近:“李德昌肯定气疯了。”
“疯了才会乱。”林深目光沉静,“通知大家,展览提前两天。我们必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场‘记忆瘟疫’,播撒到整座城市。”
金碧辉煌的会所里,寂静如墓。
李德昌盯着手机屏幕,等待接通。
忽然,他感到鼻腔一阵发痒——
一股极淡的檀香味,不知从何处飘来。
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没有焚香。没有植物。
只有水晶灯折射的冷光,和雪茄燃烧后的焦油气息。
可那香味,越来越清晰。
他笑了。
笑得像个即将点燃引信的纵火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