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其轻微、却又坚硬的实体,正用某种尖锐的角,不知疲倦地啄着玻璃。
它的动作不带任何生物的犹豫或试探,只有机械的、执拗的重复。
凌天眉峰一拧,睡意在瞬间被这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开灯,只是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借着城市远处投来的微弱光晕,他看清了窗外的东西。
那是一台锈迹斑斑的快递箱机器人,型号老旧,外壳上还贴着一张褪色的“急速达”标志。
此刻,它一只驱动轮卡在了窗台外的花盆边缘,另一只轮子在半空中徒劳地空转,发出“嗡嗡”的低鸣。
而它那本该用于扫描签收的机械臂,正一下、一下地用尖端敲击着玻璃。
在它方形的“头顶”,一张手写的荧光便利贴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上面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四个大字:“紧急联络”。
这玩意儿是怎么爬上二楼的?
凌天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拉开窗户,一股清晨特有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
机器人似乎感应到了窗户的开启,立刻停止了敲击。
它头顶的指示灯闪烁两下,前方的投递口“咔哒”一声弹开,吐出一张还在微微发热的热敏打印纸。
凌天接过纸条。
上面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在紧急情况下打印的:“南区临时庇护所今晨六点遭官方强制清退,三百余人滞留街头,物资散落,其中含十七名行动不便的残障成员。我部尝试介入,但对方程序合法,无法阻止。请求指示。”
落款是:“暗夜光明队,三号值班员”。
三百多人,一夜之间回到了原点。
凌天眯起眼,将纸条上的信息看了两遍。
那个所谓的“临时庇护所”,他有印象,是一片废弃的厂房,最近被苏沐雪手下的几个热心修真世家子弟盘活,每天晚上在那边架起大锅,围着几盏用灵石催动的照明法器给流浪者发粥,场面确实有点过于扎眼,被盯上是早晚的事。
他能想象得到,现在那个“三号值班员”正如何焦急地等待着回复。
他甚至能猜到苏沐雪和洛璃一旦得知消息,会立刻动用所有资源,试图寻找新的场地,调配物资,安抚人群。
但那又如何?再找一个废弃厂房,等待下一次的清退吗?
凌天走到洗手间,将那张写满紧急求援的纸条随手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放在水流下。
墨迹迅速晕开,纸船打着旋,被冲入了下水道。
他很清楚,昨天的“表彰大会”虽然解决了内部矛盾,却也埋下了一个更深的隐患。
当所有人都认同了“我们是一家人”这个概念后,他们也下意识地开始等待“家长”的指令。
真正的危机,不是房子塌了。
而是这个刚刚学会自己走路的“家”,又开始习惯性地寻找拐杖,大家都在等一个指令,哪怕等来的是沉默。
上午九点十三分。
城市南区最嘈杂的老城区菜市场,鱼腥味和叫卖声混成一片。
凌天拎着两大袋超市买的冻馒头,不紧不慢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在最热闹的一个鱼摊旁边,支起了一张从酒馆顺来的折叠小桌,然后慢悠悠地挂出了一块手写的木牌:
“收破烂,换故事。”
周围买菜的大爷大妈和路过的年轻人都被这奇怪的摊位吸引,纷纷围了过来。
“小伙子,你这什么意思?收破烂就收破烂,还换故事?”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妈好奇地问。
“规矩简单,”凌天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投币铁盒,“一斤旧报纸、烂雨伞、断拖把,我给一个钢镚儿。但你要是能跟我讲一件‘你最近帮过谁’或者‘谁最近帮过你’的事儿,不管多小,你那破烂,我按五倍价收。”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都觉得这年轻人是来行为艺术的。
“我这有份昨天的报纸,能换俩钢镚儿不?”
“我这伞骨都断了,你也要?”
起初,大部分人都只是图个乐子,扔下点不值钱的废品,换个硬币听个响。
凌天也不恼,来者不拒,只是偶尔提醒一句:“没故事吗?那可惜了,本来能换五毛的。”
直到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酸味的拾荒老头,哆哆嗦嗦地从他的蛇皮袋里,拿出半截断裂的木质拐杖,递到凌天面前。
“这个……算吗?”老头声音沙哑,眼神浑浊。
“这只怕连一斤都没有。”旁边有人小声嘀咕。
凌天却坐直了身子,接过那半截光滑的拐杖。“有故事?”
“我老伴儿……走之前一直拄着它。”老头嘴唇嗫嚅着,“上周,我捡瓶子的时候不小心把它弄断了,坐路边哭了半天。有个放学的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就蹲下来,帮我把散了一地的瓶子一个一个捡回了袋子里。”
凌天静静听完,点了点头。
他拿起一支记号笔,在那半截拐杖上,认真地画了一个笑脸。
“大爷,这不算破烂,”他把拐杖递还给老头,然后从铁盒里抓了一大把硬币塞进他手里,“这算文物。谢谢你的故事。”
说完,他转身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块更大的木板,用钉子把那半截画着笑脸的拐杖,郑重地钉在了木板的最中央。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看到,凌天收来的每一件“有故事”的破烂——一个被邻居帮忙补好的漏水铁桶、一把陌生人送给孕妇的遮阳伞、一个大学生替环卫工修好的簸箕——他都会在上面做个标记,然后钉在那块木板上。
那些歪歪扭扭、材质各异的“破烂”,竟悄无声息地,在那块木板上拼凑出了一幅虽然粗糙、却依稀可辨的城市地图轮廓。
而每一个“故事”,都成了一个闪光的地标。
有人沉默了,有人若有所思,然后,开始有人默默转身,跑回家去。
中午十二点整。
苏沐雪乘车巡查至城南的河岸步道,眉头紧锁。
她刚刚接到汇报,南区庇护所的人群非但没有得到安置,反而彻底“失联”了,所有通讯都无人应答。
她正心急如焚,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怔住了。
原本空旷的亲水平台上,此刻竟被改造成了一个奇特的“移动之家”。
几十辆破旧的三轮车、板车首尾相连,形成一个环形的长廊。
顶棚是用五颜六色的防水布和废弃的巨幅广告牌拼接而成,虽然漏光,却能遮阳。
车厢板壁上,挂满了从各家征集来的、相框都发黄的老照片,甚至还有一个角落,用几个啤酒箱支起了一个“流动图书角”,上面摆着几本卷了角的儿童读物。
这里没有哭泣和混乱,只有忙碌和一种奇异的秩序。
苏沐雪正想找个负责人问话,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就跑了过来,塞给她一张印刷粗糙的传单:“阿姨你好!欢迎来到‘邻里驿站’第一站!今晚七点,这里有露天厨房开放,请自带碗筷!”
她低头看着传单,又抬头看看那个由“破烂”组成的家,愣住了。
这哪里是混乱?这分明是一场……一场沉默而高效的起义。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远处市中心最高的信号塔。
她知道,零七的数据流正在那里悄然同步着一切。
果然,下一秒,她的私人终端就收到一条来自零七的推送:“城市南部片区,闲置物资自发性利用率提升百分之六十八,临时空间复用率突破临界预测值。评估:新型社区生态正在形成。”
下午三点二十六分。
洛璃正窝在一家咖啡馆的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
她开发的那个名为《我家孩子今天笑了吗?
》的互助App,在昨天之后,活跃度空前高涨。
忽然,一条匿名的动态跳了出来,没有定位,没有标签:“我在地铁b出口的消防栓旁边放了三把伞,没锁,谁需要谁拿走,不用还。”
起初洛璃并没在意。但十分钟内,这条动态的评论区彻底炸了。
“跟上!我在市医院急诊大厅的排队椅上留了两个充满电的充电宝!”
“人民公园长椅底下塞了一箱热姜茶,刚泡的!”
“长途公交总站三号候车区的椅子底下,我塞了十个暖宝宝,谁脚冷谁用!”
洛璃猛地坐直了身体。
这不是捐赠,甚至不是互助。
捐赠和互助都还有个“施与受”的明确指向。
而这,是完全匿名的、不求回报、不问出处的信任传递。
是相信下一个需要它的人,会自然地找到它。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操作起来。
她打开了App的后台编辑器,删掉了所有带有“任务”、“积分”、“指导性”的词条,然后将App的名称,从《我家孩子今天笑了吗?
》,改为了六个字——
【我们住在一起】。
图标,也从一个微笑的女孩头像,变成了一盏盏被点亮的、温暖的灯。
在她点击“发布”的瞬间,App的地图界面上,代表着无数用户的微光,仿佛得到了某种感应,开始彼此呼应,连接成片,一张覆盖整座城市的、由善意与信任织就的巨网,缓缓成形。
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凌天蹲在万界酒馆的天台上,啃着今天收摊时顺手牵羊的最后一块西瓜。
阿昭早已在楼下吧台后的沙发上睡熟了,怀里还抱着一个用易拉罐环编成的小皇冠。
九尾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的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册子的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焦痕——正是当初那份《家法典》的残页。
“有人在社区网络里提议,重建一个议事厅。”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很多人附议。他们把选址……就定在了今天被清退的南区厂房原址。”
凌天“噗”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咧嘴一笑:“那就建啊。”
九尾一怔:“可是……那不就又回到原点了吗?”
“谁说要盖屋顶了?”凌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瓜瓤,望着远处城市连绵成海的灯火,“告诉他们,可以建。但墙不能砌死,门要朝四方开,里面的凳子要做得矮一点,矮到任何一个路过的孩子都能自己爬上去坐。”
他的话音刚落,零七那空灵中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中响起:“就在三分钟前,一位独居老人上传了一段视频。她把自家客厅的门打开了,在门口贴了张纸,叫‘共享客厅’。视频的标题是:‘妹妹们今天没来过,但我感觉,她笑了。’”
凌天仰头,看着漫天星辰,忽然轻声问九尾:“你说,要是哪天,连这‘万界酒馆’的实体店也塌了,会怎么样?”
九尾沉默了片刻,他低头,望向楼下那扇即便在深夜也从不曾上锁的木门。
“那它就真的……活了。”
黎明前的第一缕风,吹过城市的街道。
一片被孩子做成纸船的传单,从“邻里驿站”的角落轻轻飘起,顺着水洼漂流。
纸船的船舱里,用蜡笔写着一行稚嫩的字:“明天,我想当一天修理工。”
凌晨四点十二分,凌天独自蹲在冰冷的河岸台阶上,城市还在沉睡。
他没有看星,也没有看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脚下漆黑的河面。
准确来说,是注视着河面上一个毫不起眼的、缓缓旋转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