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
那一声声沉闷的叩击,如同烧红的重锤,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在罗成的心口。
他看着眼前这些以最决绝、最沉默的姿态回应“牺牲”的黑色身影。
看着燕一那双透过鬼面、只剩下冰冷与服从的血色眼眸。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刺骨的冰寒,如同腊月的冻雨,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浸透了他的骨髓。
他一直以为……
自己是在追寻兄长的脚步,是为了找到他,带他回家。
是为了解开纠缠着他们所有人的诅咒,给这些追随他的兄弟们,也给兄长,一个真正的解脱……
一个……或许渺茫,但至少存在的希望。
可现在……
“呵……呵呵……”
一声低哑的、近乎破碎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罗成的喉间溢出。
那么轻,却又那么刺耳。
他踉跄着,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背脊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岩壁上,传来一阵闷痛。
怀中的镇龙玺,那坚硬的棱角,硌在他的胸口,生疼。
那原本温润、滋养着他干涸经脉的龙气,此刻仿佛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一下下刮擦着他的心脏。
他缓缓地、机械般地抬起自己的双手。
目光空洞地、茫然地注视着这双曾经修长、如今却布满细碎伤痕、沾染着洗不尽的血污与煞气的手。
这双手,曾经在清净的道观里,虔诚地握过泛黄的道经。
曾经在月下的庭院中,生涩却认真地抚过冰冷的琴弦。
如今,它们沾染了太多的血腥与杀戮,掌控着象征幽冥兵权的虎符,指挥着这群被诅咒束缚、不死不活的鬼骑……
而最终……
这双手,竟是要用来……
“亲手……葬送……”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同梦呓。
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生生剜出,带着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葬送兄长……最后的……生存希望?”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颤抖。
“生存希望”……多么可笑的词。对于早已与血咒融合、灵魂被禁锢的兄长而言,那或许根本算不上“生存”,只是一种……更为残酷的存在形式。
但即便是那样……
那也是兄长罗松,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了!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心防,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兄长离家前,最后一次拍着他肩膀的那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偷偷塞进他怀里,那颗在追逐打闹中已经有些融化、粘糊糊却甜到心底的麦芽糖。
还有那封字迹潦草、满是风尘痕迹,却依旧能感受到关切与不容置疑决绝的最后家书——上面只有两个字,“勿念”。
勿念。
如何能勿念?!
所有这些温暖的、支撑着他走过最黑暗时光的记忆碎片,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所有支撑他走到现在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碎得彻彻底底,连一点残渣都不剩。
他一路披荆斩棘,穿越幽冥之地,踏足千年皇陵,付出近乎全军覆没、自身油尽灯枯的惨重代价,夺回了这镇龙玺……
到头来,竟是为了……
亲手将兄长那早已与诅咒融合、或许正日日夜夜承受着无尽痛苦与折磨、却依旧以某种形式“存在”着的灵魂……
推向彻底的、永恒的、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的……
毁灭?
“为什么……会是这样?!”
罗成猛地抬起头!
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终于无法控制、轰然爆发的低吼!
那双原本深邃的眼眸,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
额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根根暴起!
他不再看那些沉默矗立的燕云骑,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质问,盯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仿佛在质问那无形中高高在上、肆意摆弄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至高存在!
又像是在质问那个早已做出选择、将他推上这条绝路的父亲罗艺!
甚至是……
质问那本笔记的主人,他那敬爱的兄长——罗松!
你既然留下这笔记,为何要留下如此残酷的答案?!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他强行将其咽下,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气。
胸腔内,气血如同沸水般疯狂翻腾,冲击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
右臂上那黯淡的血线,骤然变得灼热无比,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骨头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灼痛!
这身体的剧痛,与他内心那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扯碎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如同两只无形的大手,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撕裂!
他一直紧绷着的、维系着最后理智与冷静的那根弦……
在这一刻。
啪!
彻底崩断了。
信念的支柱轰然倒塌。
前路的希望彻底湮灭。
他仿佛一瞬间坠入了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黑暗深渊。
四周没有任何光亮,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坠落感,和那吞噬一切的绝望。
所有的努力。
所有的坚持。
所有付出的牺牲。
都成了一个巨大而残酷的、冰冷彻骨的笑话。
他身体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
沿着冰冷粗糙的岩壁,他缓缓地、无力地滑落下去。
最终,瘫坐在地。
他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插入自己凌乱的发间。
十指用力地抠抓着头皮,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泛白,仿佛要将某种东西从脑海里硬生生挖出来。
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
甚至连一丝呜咽都没有。
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但这无声的颤抖,却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都更能彰显出他此刻内心那彻底的、完全的……
崩溃与绝望。
山洞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连火把燃烧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
燕一缓缓收回了那只叩击左胸的手,沉默地、如同一座真正的铁塔般,矗立在原地。
他那双血红的眼眸,透过冰冷的鬼面,静静地看着濒临崩溃、蜷缩在阴影里的罗成。
那目光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动。
但很快,又恢复了那死水般的沉寂。
阿晴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看着罗成那痛苦到极致的模样,心如刀绞。
她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哪怕只是递上一方手帕,或者说一句无用的安慰。
但她的脚步刚刚微动,燕一那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摇头手势,阻止了她。
此刻。
任何言语。
任何举动。
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多余。
任何安慰,在这种彻底的绝望面前,都是亵渎。
唯有山洞中央,那块平整石头上的镇龙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白色光晕。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仿佛一个无声的、冰冷的见证者。
也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们所有人……
那悬浮在头顶,无法逃避的、残酷的……
使命。
崩溃之后,是就此沉沦,被绝望彻底吞噬?
还是……
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之中,寻找到……
另一条路?
罗成将脸深深埋在自己的双臂与膝盖构成的阴影里。
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但在他那紧握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双拳指缝之间……
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异常顽固地、不肯彻底熄灭的……
属于他罗成自身意志的火焰……
正在那绝望的、冰冷的灰烬之中……
艰难地。
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