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客栈，地字七号房。
程凡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如同一尊沉入深潭的石像。
窗外，那轮永恒悬挂的惨绿月亮，光芒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仿佛被无形的巨口一点点吞噬。
原本就阴森冰冷的鬼城，随着绿月光华的黯淡，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而压抑的气息，像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这是朔月之夜将至的征兆。
鬼城的阴气并非恒定不变，而是随着这轮诡异绿月的圆缺潮汐般起伏。
朔月之时，阴气最盛，绿月光芒最黯，亦是城中各种邪祟、诡异最为活跃、狂暴的时刻。
对于绝大多数存在而言，这都是一个需要紧闭门户、小心翼翼熬过去的危险之夜。
程凡缓缓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一丝幽光闪过，随即隐没。
他刚刚结束了对自身状态的调整，左臂内，那源自虚无之触的冰寒湮灭之力，在外部阴气潮汐的引动下，变得比平日更加活跃，在血肉与灵魂的边界不安地游弋。
他需要耗费比往常更多的心神去压制、引导，避免其反噬。
他的目光落在左臂那缠绕的布条上，布条之下，不仅是那危险的力量，更封存着一簇来自巡夜司猎杀者——赵奎的魂火。
赵判官赵德明的功法弱点、巡夜司内部的派系倾轧、追踪符的局限、以及那个充满不祥的地名——葬魂谷。
信息就是力量，也是武器，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永夜鬼城。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枚材质特殊的巡游司腰牌，背面一道横纹与一道竖纹交错，代表着丙级权限和司丞额外的赏识。
这赏识是机遇，也是旋涡。
司丞的召见，陆巡使隐含警告与有限善意的提醒，都表明他已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新人影枭，而是被卷入了巡游司与巡夜司，乃至巡游司内部权力博弈的棋局之中。
“朔月之夜……”程凡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乎微不可闻。
赵德明需要在这个夜晚维持自身稳定，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也是程凡潜在的机会。
但同样，这个夜晚对程凡自身而言，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左臂的异动、可能来自巡夜司的进一步追杀、以及鬼城本身在朔月下会产生的难以预料的恐怖变化。
他需要规划，需要力量，更需要一个破局的契机。
起身走到窗边，透过模糊的窗纸向外望去，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道模糊的黑影在远处急速掠过，带着仓惶的气息。
两侧的建筑门窗紧闭，一些屋舍甚至亮起了微弱的光芒，那并非灯火，而是一些蕴含辟邪能量的符箓或特殊矿石在散发光辉，试图抵御即将到来的极致阴寒与混乱。
就连脚下的往生客栈，也比往日更加热闹。
楼板下、墙壁内，那种细微的抓挠声、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变得密集起来。
昨夜，他甚至清晰地听到走廊尽头传来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某种执拗的恶意，直到天色将明才戛然而止，尽管鬼城并无真正的天明，只有绿月光华的强弱变化。
这鬼城，就像一头正在缓缓苏醒的洪荒巨兽，在朔月的刺激下，舒展着它充满恶意与危险的躯体。
程凡回到床边，将霜牙取出，指尖拂过冰冷锋利的刃口。
这把武器伴随他经历数次生死，如今更添几分煞气。
他又检查了一下新购置的几张敛息符与防御符箓，虽然品阶不高，在真正强者面前或许作用有限，但关键时刻或许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资源有限，强敌环伺，局势微妙。
他就像走在一条横亘于深渊之上的钢丝，下方是万劫不复，四周是虎视眈眈。
但退缩唯有死路一条，他必须在这朔月之夜，找到前进的方向。
绿月的光芒愈发黯淡，距离朔月之夜最黑暗的时刻，大约还有十几个时辰。
程凡决定不再枯坐客栈。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葬魂谷，关于巡夜司最近的动向，以及……关于能够更好隐匿自身气息，尤其是左臂波动的方法。
赵奎的记忆中提到城隍庙藏宝阁有此类宝物，但所需阴德贡献极高，非短期内能够获取，他需要看看是否有其他途径。
鬼城之中，除了明面上的城隍庙管辖区域，还存在一些灰色地带，其中之一，便是位于内城边缘，靠近废弃区域的暗巷鬼市。
这里没有固定的店铺，交易多在阴影中进行，物品来历五花八门，真假难辨，充斥着机遇与陷阱。
许多在明面上无法流通的情报和物品，都能在这里找到踪影。
程凡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衣袍，将巡游司腰牌和大部分阴钱妥善藏好，只留少许在外，并用新买的敛息符最大程度收敛自身气息，尤其是左臂的波动，这才悄然离开往生客栈，融入街道愈发稀少的行人之中。
暗巷鬼市位于一片坍塌了半边的古老建筑群深处，入口是一条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
刚一踏入，一股混合着霉味、阴冷腐朽气息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巷子两侧，或站或蹲着一些身影，大多笼罩在宽大的斗篷或阴影中，看不清面目。
他们面前随意地铺着一块布，上面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片、干瘪不知名的器官、锈迹斑斑的残破兵器、以及一些记录着模糊信息的玉简。
没有人高声叫卖，交易都在低语和隐秘的手势中进行。
目光交错间，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程凡放缓脚步，灵觉如同无形的触须，小心地探向四周。
他主要关注那些售卖情报或可能与隐匿、防护相关物品的摊位，在一个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和诡异草药的摊位前，他停下脚步。
摊主是一个佝偻着背、脸上布满褶皱如同老树皮的老妪，她浑浊的眼睛在程凡身上扫过，咧开几乎没牙的嘴，发出沙哑的笑声。“小伙子，身上带着好东西啊……阴寒入骨，却又生机未绝，古怪，真古怪。”
程凡心中一凛，这老妪感知极其敏锐。
他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婆婆，可有能暂时隔绝气息探查，尤其是针对某种特殊能量波动的药物或器物？”
老妪嘿嘿笑着，枯瘦的手指在一个黑色的陶罐上敲了敲。“隔绝探查？老婆子这里有隐魂香，点燃后可在周身形成一道迷障，鬼将之下，难以窥破真容。不过嘛……价格可不便宜。”
程凡看了一眼那陶罐，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头晕的甜腻香气，他摇了摇头。“需要更针对性的，最好是能长时间佩戴的器物。”
老妪耸耸肩，不再理会他，显然认为他出不起价或者要求太高。
程凡继续前行。
他又询问了几个摊位，有的拿出一些效果聊胜于无的普通敛息符，有的则故弄玄虚，拿出的东西散发着明显的陷阱气息。
就在他以为此行难有收获时，角落里的一个摊位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摊主是一个戴着青铜鬼面面具的人，身形挺拔，气息内敛深沉，给人一种不好招惹的感觉。
他的摊位上东西不多，只有几块颜色暗沉的矿石和几卷兽皮卷轴。
程凡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卷暗红色的兽皮卷轴上，卷轴边缘似乎用某种银色的丝线绣着复杂的纹路，隐隐散发出一种空间隔绝般的波动。
他走上前，目光扫过摊位上的物品，最后定格在那卷轴上，用刻意改变的沙哑声音问道。“此物何用？”
青铜鬼面后的目光锐利地落在程凡身上，尤其是在他缠绕布条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布条和血肉，感受到其内蕴藏的虚无之力，程凡心中警惕骤升，肌肉微微绷紧。
“《敛机卷》。”面具下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不带丝毫感情。“非符非器，乃是一门秘术残卷。修习后可于体内自成一道敛机屏障，收敛一切异种气息、能量波动，使之宛若常人。虽为残卷，遮蔽鬼将级以下探查，足矣。”
程凡心脏猛地一跳，这正是他急需之物，而且并非外物，是能够自行修炼的秘术，效果持久且更难以被看破。
“代价？”程凡言简意赅。
“三百阴钱。或……等价之物。”鬼面人声音平淡。
三百阴钱，这几乎是他全部身家的一多半。
程凡眉头微皱，沉声道。“残卷值此价？”
“此术源自上古天机阁，纵是残卷，亦是无价之宝。若非急用，不会出手。”鬼面人语气毫无波澜。“看你状态，此物于你，价值当远超三百阴钱。”
程凡沉默，对方显然看出了他左臂的异常，并且笃定他急需此物。
这价格堪称昂贵，但若能解决气息泄露的问题，无疑是值得的，这能极大降低被巡夜司追踪符锁定的风险，为后续行动提供保障。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还价，而是试探性地问道。“阁下消息灵通，可知近日巡夜司有何动向？尤其是……关于西门废墟一带？”
鬼面人闻言，青铜面具下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巡夜司？赵德明的人最近确实活跃。西门阴影母巢之事已传开，巡游司的陆巡使正调兵遣将，准备在朔月前清剿。至于赵德明本人……”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丝。“据闻，其麾下最近在暗中打探一个左臂有异的新晋巡游者，赏格不低。”
程凡目光一凝，果然，赵判官并未放弃，甚至在加大搜寻力度。
“另外……”鬼面人似乎意有所指。“葬魂谷那边，近来也不太安分，时有异常能量波动传出，据说与赵判官某些私下的爱好有关。朔月之夜，那里或许会很热闹。”
葬魂谷！赵奎记忆中的地点被再次提及，而且与赵德明直接关联，甚至在朔月之夜会有异动。
信息得到部分印证，程凡不再犹豫，他取出一个装有三百阴钱的袋子，放在摊位上。“《敛机卷》，我要了。”
鬼面人看也没看钱袋，直接将那暗红色兽皮卷轴拿起，递给程凡。“交易达成。提醒一句，修炼此术需凝神静心，勿在气息躁动时强行进行。否则，敛机不成，反受其乱。”
程凡接过卷轴，能感受到兽皮上传来的冰凉与一丝奇异的隔绝感。
他深深看了鬼面人一眼，此人神秘莫测，看似只是交易，却又仿佛在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关键信息。
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多谢。”程凡将卷轴收起，不再停留，转身迅速消失在暗巷的阴影之中。
在他离开后，那青铜鬼面人缓缓取下面具，露出的竟是一张苍白而冷峻的面容，赫然是巡游司的陆巡使。
他望着程凡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异数之子……希望司丞大人的判断没有错。这《敛机卷》予你，是给你机会，也是给你考验。能否在朔月之夜的乱局中活下来，并找到那关键之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低声自语，身影缓缓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程凡没有直接返回往生客栈，他在鬼市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选择了一处更为偏僻、几乎完全坍塌的破庙作为临时落脚点。
庙宇早已荒废，神像倾颓，只剩下残垣断壁，勉强能遮蔽视线，此地阴气浓郁，反而能一定程度上干扰感知。
他迫不及待地取出《敛机卷》，展开暗红色的兽皮。
上面的文字并非当今通用字体，而是一种古老的篆文，好在旁边有银丝绣成的注释图录，描绘着能量运行的路线与观想之法。
正如那鬼面人所言，这确实是一门精妙的上古秘术残篇，核心在于在体内构建一个无形的机括屏障，将自身一切异常气息锁于内，对外则显露出近乎无的状态。
他凝神静气，排除杂念，按照卷轴所述，引导一丝灵能，沿着特定的经脉路线缓缓运行，同时观想体内一道道无形的屏障正在形成。
起初并不顺利，左臂的虚无之力对外来的灵能引导颇为排斥，几次险些引起躁动。
但程凡心志坚韧，强行压下不适，一点点摸索、调整。
时间在修炼中飞速流逝，窗外的绿月光芒已经黯淡到极致，只剩下一圈模糊的、几乎看不见的幽绿光晕。
真正的朔月最暗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