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虚影上浮现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刻入陈九的神魂深处,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刺痛。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也将体内最后一丝犹豫一并排出。
文脉已续,但仇未报,道未彰,这战阵,才刚刚拉开序幕。
晨光熹微,刺破了匠墟上空 lingering不散的黑夜。
然而,这本该带来希望的第一缕光,照亮的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匠墟书铺前,堆积如山的残灰被晨风一吹,便扬起阵阵呛人的烟尘,每一粒微尘,似乎都承载着一个文字的亡魂。
文烬婆跪在灰烬前,枯瘦如柴的双手颤抖着捧起一把灰,灰烬从她指缝间簌簌滑落。
她浑浊的老眼中泪水决堤,砸在灰堆里,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我爹是抄书匠,我爷是刻字工……”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三代人的心血,匠墟百年的传承……你们烧的,不是纸,不是墨,是活人的命啊!”
周围的匠户们围拢过来,个个眼圈泛红,却无人敢出声。
那焚书的烈焰,不仅烧毁了典籍,也烧断了他们的脊梁。
一片死寂中,唯有陈九的院落里,响起轻微的研墨声。
墨生面无表情,动作却一丝不苟,它那由书页构成的身躯上,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
陈九立于院中,双目微闭,神魂深处,一根无形的丝线正与门外那尊巨大的书傀紧密相连。
他能感受到书傀的每一次“呼吸”,能透过书傀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一切。
这就是“灵契共享”,以寿元为引,神魂相系。
每驱动书傀一刻,他的生命便会流逝一分。
他翻开一本陈旧的账本,指尖划过上面的记录,眉头紧锁:“这个月……笔墨开销又超了。”
话音刚落,他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反正,有人报销。”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一张裁剪工整的黄纸上,笔走龙蛇。
没有丝毫停顿,三个杀气凛然的大字跃然纸上——判官令!
字迹未干,墨汁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他笔下微微蠕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矗立在匠墟之外,高达十丈的书傀体内,传出山呼海啸般的低喝。
那是十万笔兵的神魂共鸣,跨越了虚实,震彻云霄:“令出,必究!”
陈九的笔锋没有停下,继续在黄纸上写下审判的条文:“查无面郎三百年履历,擅改史册者,斩;焚文灭道者,诛。”
最后一笔落下,黄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金光射入书傀眉心。
书傀猛然睁开双眼,那双由古字组成的瞳孔中,迸射出审判的威光。
它一步踏出,身形拔地而起,悬于匠墟上空。
十万笔兵的神魂之力从它体内喷薄而出,在它身后汇聚成一尊更为庞大的判官虚影。
那判官头戴乌纱,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洞穿人心,手中则握着一管顶天立地的玉质巨笔。
“奉令!”
判官虚影声如惊雷,手中玉笔凌空一划。
刹那间,“判官令”的内容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法则,以匠墟为中心,朝着整座城池,乃至更远的地方辐射开来。
坊市的每一块石碑上,凭空浮现出那两行血色大字。
茶馆里说书人刚要用的惊堂木上,字迹清晰可见。
就连风中,似乎都夹杂着审判的低语。
城中各处,隶属于无面郎麾下的影卫们,正沉浸在昨夜“大功告成”的快意之中。
一名影卫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刀,刀身光洁如镜,却猛然倒映出一行小字:“庚寅年,你曾篡《玄霄志》第三卷,删‘玉虚子噬魂’事。”
影卫大惊失色,猛地将刀丢在地上,却发现那行字已经烙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另一处,一名影卫正将一袋银钱藏于床下,一抬头,墙壁上浮现出斑驳的字迹:“你于三日前,领命烧毁《百工录》,毁一十七名匠人毕生心血,断其匠魂。”
“谁!是谁!”影卫惊恐地拔出武器四处张望,可周围空无一人。
那字迹却像跗骨之蛆,无论他逃到哪里,都会在视线所及之处显现。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影卫们发现,他们曾经对文脉犯下的每一桩罪行,无论大小,都被一一揭露。
这些罪证出现在他们喝水的碗底,出现在他们情人的胭脂盒上,甚至当他们闭上眼睛,都能听到判官在梦中低语,审问他们篡改的每一个字,焚烧的每一页纸。
有影卫试图用力量抹去字迹,却发现那字迹仿佛直接刻在神魂之上,越是反抗,越是清晰,带来的痛苦也越是剧烈。
他们惊恐四散,如同无头苍蝇,却发现无论逃到天涯海角,这来自“判官令”的审判都如影随形。
城郊,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内。
无面郎独坐神台之上,手中那杆用了三百年的黑笔,已经从中断裂。
他没有脸,五官的位置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看上去诡异而可怖。
此刻,他眼前正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三百年前的场景——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王朝史官,因在史册上秉笔直书,写下“傀仙非逆,乃炼者贪”,触怒了当时权倾朝野的炼器宗门,最终被施以酷刑,剥去了面容,逐出史馆。
从那天起,他便恨透了世间一切文字。
他认为,是文字记录了偏见,是史书承载了谎言。
既然无法写下真相,那便让所有文字一同毁灭。
一阵风吹过,庙宇的破墙上,缓缓浮现出“判官令”的血色大字。
无面郎静静地望着那两行字,空洞的脸上,嘴角的位置竟诡异地向上牵动,发出一阵嘶哑而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对啊……我本就是罪人,可我写的,是真话!”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自嘲。
他因写真话而获罪,又因灭真话而再获罪,何其荒谬!
夜色深沉,残存的影卫们在绝望中被逼到了极限。
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等敌人动手,自己就会被这无处不在的审判逼疯。
“跟他拼了!发动‘灭文终咒’,将这片区域所有承载文字的东西,连同那个施咒者,一起化为虚无!”
数十名核心影卫集结在一起,以自身精血为引,发动了他们最后的底牌。
刹那间,一股吞噬一切文明与记录的黑色风暴冲天而起,化作一个巨大的“灭”字,朝着匠墟的方向狠狠压下。
那咒力所过之处,连空间都泛起褶皱,仿佛要将一切有形无形之“文”彻底抹除。
陈九院中,他感受到了那股毁灭性的力量,脸上却毫无惧色。
他甚至没有起身迎战,只是对一旁的墨生淡淡道:“写。”
墨生领命,提起一支崭新的狼毫,笔尖蘸满星光般的墨液,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文不死!
笔锋所指,正是那当头压下的“灭”字咒印!
十万判官笔兵再次咆哮,自书傀体内蜂拥而出,它们不再是虚幻的神魂,而是踏着那“文不死”三个大字,化作了真实的千军万马。
它们手持笔枪墨剑,结成一座巍峨阵法,正是“千山笔势”!
万千笔锋汇聚成连绵不绝的山脉,硬生生将那毁灭性的“灭文终咒”给顶在了半空。
高空之上,书傀立于阵眼,它缓缓抬起手,手中的玉质巨笔对着那被“千山笔势”定住的“灭文终咒”轻轻一划。
这一划,并非攻击,而是修改!是篡写!
那狂暴的“灭文阵”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转化、被炼化!
毁灭的能量被逆转为创造的源泉,黑色的咒印被分解成最纯粹的墨色洪流。
眨眼之间,一个吞噬文字的终极咒法,竟被反炼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文脉长河”!
长河浩浩荡荡,横贯夜空,河中流淌的并非是水,而是千年未断的典籍残章,是无数被焚毁、被遗忘的文字精魂。
它们在河中沉浮、碰撞、重组,发出智慧与文明的璀璨光芒。
山神庙中,无面郎呆呆地望着天空那条壮丽的长河。
他看见,一卷残破的书简自河中缓缓浮现,正是他当年所书的《史官残记》。
书简展开,上面“傀仙非逆,乃炼者贪”八个字,字字如刀,仿佛要割开他这三百年来空洞的脸。
他缓缓抬起手,握住那半截断裂的黑笔,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似是解脱,又似是悔恨。
“我……也曾是执笔者。”
他低语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尖锐的断笔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
他的身躯没有流血,而是如同被风化的书页,寸寸化为灰烬,最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汇入了那条奔腾不息的文脉长河,随波而去。
陈九站在院中,抬头仰望着这条由自己亲手创造的文脉长河,
“下一次,我要让他们自己写认罪书。”
他话音刚落,神魂深处,那本古书虚影再次浮现,翻开了新的一页。
上面只有一行字:文脉战阵·可扩。
陈九收回目光,不再看天上的异象。
他的视线越过院墙,落在了书铺前那片冰冷的灰烬之上。
晨风吹过,卷起一片残存的、焦黑的书页一角,在空中打着旋,无力地飘荡。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专注,仿佛在那片代表着死亡与终结的灰烬中,看到了某种全新的、更为强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