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在哀鸣。
那条由无数言灵符文交织而成的补天语链,在无音钟残念的最后反扑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金玉碎裂之声。
一寸,又一寸,构成此界法则基石的语链,正在光芒黯淡中崩解,化作漫天流萤,却带着死寂的气息。
与之同时,匠墟地底,那座汇聚了百界生灵祈愿的焚愿灰碑,碑体上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无数细密的灰烬正从中簌簌滑落。
万语将寂,众生失忆,一个前所未有的沉默时代,即将来临。
黑渊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惊骇与焦灼。
他立于藏书阁之巅,指尖翻飞如电,一本本常人连名字都无法念出的禁忌古书在他手中化作虚影。
终于,他的动作停在了一卷以未知兽皮制成的黑沉书卷上,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书页上,一行以鲜血写就的古老文字,正散发着不祥而决绝的光芒——“献名于烬,万灵代言”。
黑渊的声音因震撼而变得嘶哑干涩:“原来……还有这一法。”他猛然抬头,望向那道在法则风暴中愈发黯淡的残念身影,声音颤抖地吼了出来:“陈九!唯有献出真名,焚于烬火,以自身存在为引,方可激活‘万灵代言’!你的‘言照幽冥’将无需任何代价,在瞬息之间,重写天道!”
此言一出,连肆虐的法则风暴都为之一滞。
献出真名,意味着将自身存在的“根”彻底抹去。
从此世间再无此人,因果不存,轮回不入,比神魂俱灭更为彻底。
这是以一个“我”的永恒消亡,换取万灵言语的刹那重生。
立于风暴中心的陈九残念,那虚幻的身影沉默了良久。
光影变幻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样子。
那时的他,只想守着一个小小的扎纸铺,安安静静地做个匠人,不惹事,不沾因果,努力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世事弄人。
他扎的纸人,一个个成了气候,甚至顶礼成圣;他随手用的毛笔,竟也生出灵智,笔锋可通天彻地;就连他烧给故人的纸钱灰烬,都在这方世界拥有了替他说话的力量。
他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勾勒出了一抹无奈而释然的轻笑。
“我这一生……汲汲营营,如履薄冰,到头来,竟没真‘苟’成过啊。”
一声轻叹,响彻天地。
话音未落,陈九的残念抬起了手,以指为笔,以自身残存的魂力为墨,在震荡不休的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了那两个对他而言,即是开始也是终结的字——
陈九。
二字成型,古朴而厚重,仿佛承载了一个灵魂所有的悲欢与执着。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名字,随即,引动了言娘手中那朵忽明忽暗的烬烛火苗。
一缕微弱的火苗,跳跃到了“陈”字的第一笔上。
名字燃烧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刻,百界之内,亿万凡俗生灵家中供奉的、早已化作灰烬的焚愿纸,竟在同一时间,无火自燃!
那些冰冷的纸灰在陶罐中、在香炉里、在神龛下剧烈翻滚,一捧捧灰烬冲天而起,在各自的上空,凝结出了一句所有生灵都能看懂的话:
“他说的,我们都记得。”
一个老农放下了锄头,呆呆地看着田垄上空由灰烬组成的字。
一个闺阁少女推开窗,看着满城飞舞的灰字,泪流满面。
一个垂死的帝王在病榻上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句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话语。
刹那间,万千世界,亿万灰字,齐齐升腾!
它们汇成一股股灰色的洪流,冲破界域的阻隔,向着匠墟的方向奔涌而来。
最终,在匠墟上空,汇成了一道横贯诸天、奔流不息的灰色长河!
那河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无数生灵铭记于心的、陈九曾经说过的话语!
这,便是“名烬长河”!
匠墟之内,那棵扎根于虚空的槐树,万千枝条齐齐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先生在。”墨池之中,墨生所化的笔锋冲天而起,笔尖墨迹流淌,在空中自行书写:“先生在。”莲池深处,莲心那不染尘埃的花瓣微微颤动,空灵之声回荡:“先生在。”
甚至匠墟中每一张被遗弃的旧纸,每一粒尘埃,都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共鸣:“先生……在。”
凤清漪猛地抬头,她体内的九幽玄体血脉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一股灼热到极致的力量沿着她的四肢百骸疯狂奔涌。
她张开嘴,喉咙里却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串奇异的、由灰色光点组成的音节。
那音节甫一出口,她便浑身剧震!
那竟是许多年前,陈九在灯下教她折纸时,随口说的一句低语。
“我不是在回忆……”凤清漪美丽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是我的血……我的血在说话!”
她没有丝毫犹豫,并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指尖上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幽光的血液,脱离指尖,向着地面滴落。
然而,血珠并未溅开,而是在落地前的瞬间,于半空中凝固、拉伸,最终化作了七个闪烁着幽光的血色小字:
“心稳了,手就稳了。”
七个血字,犹如拥有生命的活物,静静悬浮,幽光不灭。
“这是……言之血!”藏书阁上,黑渊捧着古书的手剧烈震颤,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狂热与震动,“以身为器,以血为媒……她成了烬语的活容器!”
此时,名烬长河之巅,言娘·照幽的身影悄然浮现。
她手持那朵燃烧着陈九真名的烬烛,烛火已将“陈九”二字吞噬殆尽,只剩下最后一缕青烟。
她俯瞰着脚下奔腾不息的言语长河,清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名字烧了,可话还在。”
话音落下,她松开了手。
那朵承载着一个名字之“烬”的烛火,如一颗流星,坠入了名烬长河的河心。
刹那间,整条长河彻底引爆!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轰鸣,响彻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深处。
那不是声音,而是万语齐鸣!
是孩童的牙牙学语,是老者的临终嘱托,是匠人的技艺口诀,是情人的山盟海誓……是陈九留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痕迹,通过亿万生灵的记忆,在这一刻,共同发出了呐喊!
那条寸寸断裂的补天语链,在这无尽言语的冲刷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
无数灰烬文字化作新的符文,精准地缠绕上天道法则的裂痕,比之前更加坚固,更加璀璨!
新生的语链不再是修补,而是强行覆盖,霸道地将“言照幽冥”四个大字,深深烙印进了此界的天道法则之中!
笼罩天际的雷云,在这煌煌言威之下,如积雪遇骄阳般溃散。
枯竭的地脉开始复苏,干涸的灵泉重新喷涌,就连那些早已彻底湮灭、被断定永无生机的古老灵脉,都在地底深处,沉重地、缓慢地,重新跳动了三息!
世界,被救回来了。
光海的中央,陈九的那道残念在无尽的光与言语中,正变得越来越透明。
他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名字、他的言语,他存在过的一切,皆已化烬,赠予了这芸芸众生。
就在他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一道身影冲破光芒,来到了他的面前。
是凤清漪。
她怀中,正抱着那株从槐树上新生的、代表着希望的槐芽。
她看着他那张即将看不清的脸,泪水滑落,却用一种无比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代替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别怕,我在。”
话音刚落,整座匠墟,数以万计的纸人,无论新旧,无论强弱,齐齐抬头,望向天空。
墨生的笔尖自行在空中落下墨点,勾勒出同样的字形。
莲心的低语在每一片花瓣上回荡。
万口同声,替那个已经无法说话的人,向整个世界宣告:
“我,还活着。”
黑渊缓缓合上了手中的黑色古书,他抬头,看到藏书阁第二十三卷的位置上,一道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直冲霄汉,仿佛在宣告一个新神话的诞生。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一丝叹息。
“从此以后……他说不出话,但天地,都在替他开口。”
匠墟残灰未冷,百界重获新生。
然而,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寂静之中,那刚刚被万语重新缝合的天穹最深处,却有某种更为古老、更为沉寂的“空”,被这前所未有的法则剧变惊扰了。
一种极致的、连光与声都无法逃逸的“饥饿感”,悄然投下了一道无形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