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端坐堂中,指尖轻叩桌面,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回响。
阿岩躬身听令,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将军的计策,如一张细密的大网,而他,便是那最关键的引线。
沈万贯在林府偏厅中如坐针毡,整整一夜,他几乎熬干了心血。
当阿岩带着林昭“松口”的消息出现时,他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听到“须崔郎中亲笔手令”这个条件,沈万贯非但没有觉得为难,反而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在他看来,这再合理不过!
林昭这是要将所有干系都推到崔怀恩身上,既拿了好处,又撇清了自己。
高,实在是高!
“没问题!绝无问题!”沈万贯拍着胸脯,满脸堆笑地塞给阿岩一锭分量十足的金元宝,“岩兄弟辛苦,这点茶水钱务必收下。我这就去办,连夜就去!”
沈万贯的马车火急火燎地冲向开阳坊崔府,他未曾察觉,一道黑影如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贴着坊墙的阴影,紧随其后。
这道影子,正是林昭麾下最擅追踪隐匿的火奴。
崔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崔怀恩听完沈万贯的禀报,捻着山羊须,他当着沈万贯的面,挥毫写就一封长信,言辞恳切,详述了为国开路、通融商旅的“苦衷”,末了盖上私印。
沈万贯千恩万谢地接过,视若珍宝,匆匆离去。
待沈万贯走后,崔怀恩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化为一片冰冷的阴鸷。
他走到烛台前,竟是将刚刚写就的长信付之一炬,火光映着他扭曲的面容。
而后,他重新取出一张更小的笺纸,笔走龙蛇,只写下八个字:“事成,照例三成。”随即,唤来心腹管家,将纸笺递了过去。
屋檐上,火奴透过窗隙,用特制的“千里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甚至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小本上迅速临摹下那八个字的字形。
当摹本呈现在林昭面前时,林昭的指节在纸上缓缓划过,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不要钱,却要‘例’。这‘照例’二字,比黄金万两还要沉重。这才是最狠的贪,贪的是规矩,是人心。”
次日,匠头老吴再次被请入林府,名义依旧是“修缮梁柱”。
与上次的惶恐不同,这次,林昭亲自在二门处相迎,态度亲和,仿佛老友重逢。
一坛上好的“烧刀子”下肚,老吴紧绷的神经松弛了许多。
林昭看似随意地提起:“吴师傅,我听闻您早年曾参与修建城外的睢阳祠,手艺冠绝京城。那祠中主梁上‘忠魂不灭’四个大字,力透木背,至今仍为人称道。”
老吴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低下头,声音沙哑:“那是……那是张公该得的。咱这点微末手艺,不过是替天下人尽一份心罢了。”
林昭凝视着他,声音陡然压低,如一把锋利的锥子,直刺人心:“可有人,逼你亲手去毁另一位忠臣的宅邸?”
“哐当”一声,酒杯从老吴手中滑落,摔在青石板上,酒水四溅。
老吴猛然抬头,双目赤红,泪光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他嘴唇哆嗦着,最终,像一头被抽去筋骨的老牛,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崔郎中……他,他拿我儿子的前程要挟我。”老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冒了旁人籍贯才考入太学。崔郎中说,若不听他的,便立刻上报国子监,我儿不仅前程尽毁,还要下狱问罪啊!”
林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吴师傅,你为忠臣刻字,是义。为保全儿子受人胁迫,是情。义与情,皆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你儿子的事,我来担。你只需继续‘修宅’,但要按我的法子来修。”
安抚了老吴,林昭的眼中杀机更盛。
崔怀恩,你不仅贪赃枉法,竟还以此等手段逼迫良善,构陷忠良,真是自寻死路!
另一边,阿岩与“沈万贯”派来的心腹继续周旋。
夜宴之上,酒过三巡,阿岩借着酒意,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前这个商贾,声音比前夜那个要尖细几分,而且在敬酒时,宽大的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手腕上一截狰狞的蛇形刺青。
阿岩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醉眼惺忪,他佯装不胜酒力,身子一歪,巧妙地将自己面前的茶盏与对方的空盏调换。
离席后,他立刻将那只茶盏送去检验。
次日清晨,结果出来了——残茶中,验出了西域奇毒“醉骨香”,无色无味,一旦吸入,能令人筋骨酥软,任人宰割。
“好一个崔怀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林昭听完汇报,一掌拍在桌上,“他派人冒充商贾,是想趁我与他虚与委蛇之时,制造混乱,直接下杀手!”
将军府瞬间进入了外松内紧的最高戒备状态。
林昭亲自在府中布下“地听阵”,将十几个大铜瓮埋在各院墙角,瓮口蒙上牛皮。
府中最优秀的聋勇阿土,耳力异于常人,伏在瓮上,日夜监听着府内外的任何一丝细微动静。
第三日三更,万籁俱寂。
突然,“铛铛铛”的急促警铃声划破夜空!
伏在西厢墙角铜瓮上的阿土猛地敲响了警铃。
“西厢!夫人卧房!”林昭早已披甲在身,一声令下,数十名亲兵如猛虎下山,瞬间将西厢围得水泄不通。
一道黑影,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如蛇一般贴地滑行,无声无息地潜向苏晚的卧房窗下。
就在他即将撬开窗户的刹那,一张天罗地网从天而降!
黑影反应极快,身形一缩,手中短刃寒光爆闪,瞬间割裂大网。
然而,迎接他的,是早已等候多时的林昭亲兵。
激斗中,黑影脸上的面具被挑飞,露出一张平平无奇、毫无特征的脸。
“是‘影蛇’!”一名老兵惊呼出声,“石鹞子旧部,最擅易容刺杀!”
影蛇见势不妙,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过,小伍手中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他的喉头要穴,封住了他的气脉。
影蛇身体一僵,毒液未能完全咽下,只让他陷入了深度昏迷。
地牢中,被灌下解药又用酷刑逼醒的影蛇,终于吐露了实情。
他受崔府管家徐福的秘密聘请,酬金三千贯,任务并非刺杀,而是潜入主母卧房,制造一场入室行凶的混乱,随即逃离,以此嫁祸将军府护卫不力,让林昭在朝堂上颜面尽失,焦头烂额。
至此,崔怀恩的全盘计划昭然若揭。
林昭将影蛇的供词、老吴的口供、火奴临摹的字据,以及从沈万贯处查抄的账册副本,一一整理归档,合编为一册《开阳坊案录》。
但他并未立刻呈报大理寺或御史台,反而在府中大排筵宴,请了几位在朝中素以刚正闻名、不偏不倚的中立御史,名曰“赏春酒”。
酒宴正酣,觥筹交错之际,一名家仆满脸惊惶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不好了!西墙……西墙又塌了半尺!那帮匠人说,地基被白蚁蛀空,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席间顿时一静。
林昭放下酒杯,抚须长叹,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悲凉:“唉,看来,是有人不愿本将军这宅子安稳啊。也是,一座连家人都护不住的宅子,又如何去护卫大唐的边疆呢?”
话音一落,在座的御史们面面相觑,眼神中都流露出深思与凝重。
其中两位年长的御史对视一眼,已然明白了这“赏春酒”背后的深意。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对着林昭拱了拱手,随即一言不发,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林府,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皇城方向走去。
夜风吹过,林府的灯笼轻轻摇曳。
林昭端起酒杯,遥望向皇城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棋子已经落下,这张网,也该收紧了。
京城的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