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灰白的薄霭低低地贴着北谷残垒游走，将断壁残垣裹入一片死寂的朦胧。
昨夜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混杂着焦土与晨露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刺入鼻腔，令人喉头发紧。
林昭的身影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踏碎雾影，径直走向那片焦黑的废墟。
他靴底碾过碎裂的地砖，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踩在枯骨之上。
他没有先回中军帐接受将士们的朝拜——胜利的荣光于他而言，远不如抓住敌人下一条尾巴来得实在。
火奴领着一队亲兵紧随其后，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他们眼中没有得胜的狂喜，只有对林昭近乎盲从的信赖。
在这片修罗场上，林昭的命令便是唯一的真理。
“挖。”林昭的目光锁定在叛军帅帐曾经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片被烈火熔化的琉璃状地面，泛着暗红与焦黑交织的釉光。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寒铁坠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火奴没有丝毫犹豫，挥手示意，亲兵们立刻抡起工兵铲，叮叮当当的挖掘声在黎明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像是铁器在啃噬大地。
地砖被撬开，泥土翻飞，带着湿冷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很快，一名亲兵的铲尖“当”地一声撞上硬物。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湿泥，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铜筒显露出来，表面还残留着焦痕与泥污。
火奴亲自接过铜筒，沉甸甸的，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
林昭接过，铜筒的冷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他拧开筒盖，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纸页边缘已焦卷，指尖拂过，簌簌落灰。
正是《河北转运图》残卷，朱砂密密麻麻地勾勒着山川河流，如血丝般蔓延。
他的视线如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过图上的标记，最终定格在一行蝇头小字上：“磁州道夜运三更，铁车五百辆。”
史思明！
这条狡猾的狐狸，果然在邺城之外，还藏着一条秘密的输血动脉！
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唇边呼出的白气在晨雾中一闪即逝。
他从怀中摸出一截炭笔，笔尖在地图上沙沙划过，重重圈出三处地势险要的隘口——每一处都是绝佳的伏击点，山道狭窄，两侧峭壁如刃，只需百人便可断敌咽喉。
他将地图拍在火奴手中，声音沉凝如铁：“命影骑分三路，沿着这三个点潜行追踪。记住，只探不打。我要知道这五百辆铁车究竟是虚晃一枪，还是确有其事。三日，我只给你们三日。三日之内若无回报，则我所谋皆空，全军危矣！”
“遵命！”火奴重重抱拳，将地图塞入怀中，转身的背影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脚步踏在焦土之上，溅起细碎的灰烬，瞬间没入浓重的晨雾之中。
中军帐内，气氛却与北谷的肃杀截然不同，反而显得有些喧嚣。
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热浪裹着皮革与汗味扑面而来。
郭子仪端坐帅位，眉头微蹙，听着帐下诸将的争论。
“大帅，末将以为当走安阳道！”左威卫将军崔乾佑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沙盘上，“安阳道地势平阔，利于我大军展开，可一鼓作气，兵临邺城之下！”
“崔将军此言差矣！”朔方节度副使王楷立刻反驳，手指重重戳在沙盘边缘，“史思明主力皆在邺城，我军若直扑其坚城，无异于以卵击石。当先攻黎阳，断其粮道，则邺城之敌不攻自破！”
双方各执一词，手下的裨将们也纷纷附和，一时间帐内争执不下，唾沫横飞，连炭火的噼啪声都被盖过。
林昭自始至终静立一旁，宛如局外人，冷眼旁观。
直到郭子仪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他，他才缓缓上前一步。
他没有说话，而是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早已拓印好的转运图副本，猛地甩在巨大的沙盘之上，纸页展开时发出“哗”的一声脆响，如惊雷乍起。
“诸位将军请看。”
炭笔绘制的线条在沙盘上投影出一片陌生的区域——磁州道。
“此道夜运，车行三更。诸位以为，这五百辆铁车，运的是什么？”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刃划过耳膜，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将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沙盘上，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
林昭的手指重重叩在沙盘上，发出沉闷的“咚”声，如同战鼓擂心：“运的是军资，是粮草，是能让史思明在邺城再多撑半年的底气！他算准了我军刚刚整合，各部之间心意不齐，必定会选择最稳妥的安阳道或黎阳，所以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此刻，磁州道上的守备，必然是全线最松懈的！”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个人，眼中似有火光跳动：“若此时，我以一支轻骑，如尖刀般直插磁州道，焚其铁车，断其动脉。邺城之围，便解了一半！”
“太险了！”王楷失声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磁州道山路崎岖，若是中了埋伏，这支轻骑将有去无回！”
郭子仪也面露沉吟之色，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木声低沉，如同心绪起伏：“林中郎，此计虽妙，却是一步险棋。一旦失败，我军士气必将受挫。”
“我亲自去。”林昭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我自率三千回纥锐卒为先锋，快打快撤。若胜，则大功一件；若败，罪责我一人承担，绝不牵累主力大军分毫！”
看着林昭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郭子仪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他猛地一拍帅案，震得沙盘微颤，炭灰四散：“好！就依你之计！”
当夜，中军帐内的喧嚣渐渐平息，而北谷的最高处，却即将迎来一场特殊的行动。
七座烽火台在黑暗中静静矗立，如七根擎天之柱，刺向墨黑的夜穹。
老钟的儿子，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台卒，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火把。
他死死攥着，脑海里回荡着林昭亲卫留下的那句话：“此火非军令，乃军魂。点燃它，你点的不是烽火，是全军的希望！”
他猛地一咬牙，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将火把狠狠投进早已准备好的狼粪火瓮之中。
轰然一声，暗红色的火光夹杂着浓烟冲天而起，如一条愤怒的火龙，咆哮着撕裂了夜幕。
热浪扑面，灼得他脸颊生疼，耳中只剩下火焰的怒吼与自己剧烈的心跳。
“林昭破敌，夺铁瓮口！”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下一座烽火台的方向嘶吼，声音撕裂夜空，带着哭腔与决绝。
火光接力，如龙蛇狂舞，沿着预设的路线向南传递。
远在百里之外高台上的陆文远，看着那连绵不绝的火光，眼中泛起异样的神采。
他提起笔，在随身的竹简上飞快地刻下一行字：庚子年冬，林中郎以身为饵，燃七路烽火。
非帅令而动，乃信立而行。
此火不传军令，传魂也。
三日后的午夜，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林昭的营帐。
正是火奴。
他浑身浴血，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迹已发黑，脸上却带着一丝狰狞的兴奋。
他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半截被烧得焦黑的车轴，木质碳化，指尖一碰便簌簌落灰；还有那块残缺的虎头兵符，金属边缘扭曲，触手滚烫，仿佛还带着战场的余温。
“禀将军，五百铁车，尽数焚毁！押运校尉被生擒，已经招了！”火奴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喘息间带着血腥气，“史思明果然在汤阴设下重兵埋伏，就等着将军您得胜后骄傲分兵，好将我军一口吞下！”
“等我乱？我偏不乱。”林昭接过那半块兵符，冷笑一声，眼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他走到地图前，没有片刻迟疑，一道道命令如流水般发出：“传我将令！各军按原防线，坚守不动，不得冒进！另，抽调精兵三千，换上叛军衣甲，伪作溃军，沿安阳道佯败，将敌人引入汤阴西侧的葫芦谷！”
他又转向侍立一旁的陈七：“你带死士营，提前埋伏于葫芦谷两侧山隘。待敌军入谷，滚木礌石，给我封死他们的退路！”
第五日黄昏，残阳如血，将葫芦谷染成一片猩红。
正如林昭所料，汤阴的叛军伏兵见“唐军溃兵”沿着安阳道狼狈而逃，果然倾巢而出，疯狂追击。
当他们兴奋地冲入狭长的峡谷，准备享受一场屠杀的盛宴时，震天的轰鸣声从谷口和谷内同时响起。
无数滚木礌石从天而降，砸在岩石上迸出火星，尘土与碎石飞溅，瞬间封死了他们的来路与去路。
叛军阵脚大乱，战马惊嘶，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
“杀！”
一声怒吼，自他们身后炸响，如惊雷贯耳。
林昭一马先，亲率三千回纥铁骑，如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从叛军的尾部烫了进去。
马刀挥舞，寒光如雪，血肉横飞，这场追击战瞬间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一个时辰后，战斗结束。
叛军被斩首两千余级，主将阿史那乌烈被生擒。
捷报传回中军帐，郭子仪手捧战报，抚着长须，久久不语，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想当初，九大节度使并进，反被史思明各个击破，损兵折将。如今，仅一中郎将居中调度，三日之内，三战三捷。此非天意，乃制胜之道也！”
而此刻，胜利的缔造者林昭，正独立于磁州道那片被焚毁的废垒之上。
他望着远处汤阴方向尚未完全熄灭的烽烟，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袖口残破处，露出一道未愈的刀痕。
火奴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大氅，羊毛粗糙的触感拂过肩头。
“下一步，我们去哪？”火奴低声问道。
林昭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黑暗山峦，望向遥远的北方，那个叛乱的源头。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火奴都为之战栗的寒意。
“这把火，才刚刚烧起来。下一步，我要让它一直烧到范阳去。”
话音刚落，一阵凄厉的哭嚎声毫无征兆地从后方营地的角落里传来，那声音尖锐而绝望，完全不似伤兵的痛楚呻吟，反而充满了某种极致的恐惧，如同见到了地狱恶鬼。
胜利的欢呼声犹在耳边，这突如其来的哭嚎却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喧嚣的夜。
林昭眉头猛地一皱，那双刚刚还燃着万丈雄心的眸子，瞬间凝固，转向了哭声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