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子时。
紫禁城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死一样的安静。
巡夜番役的甲叶偶尔撞一下,叮当,又被黑暗吃了。
东宫,寝殿。
朱见济睡不着。
那碗加了“附子”的药汤,一股热气正在肚子里烧,暂时压住了“牵机引”的阴寒。
但那股钻骨头的疼还在。
它只是从明面上的风浪,变成了藏在海底的鬼,随时准备要他的命。
“三日。”
王瑾那两个字的口型,像烧红的铁,烙在他脑子里。
他没有时间了。
“小禄子。”
朱见济喊了一声。
守在殿外的人影,像猫一样,没一点声音的就滑了进来,门轴都没响一下。
“殿下。”
“去药房,把王瑾给本宫叫来。”
朱见济的声音在宫殿里很响亮。
“就说,本宫喝了药,心口烫,慌得很,让他来瞧瞧,是不是药性太猛了。”
“奴才遵旨。”
小禄子一个字都没多问。
这几天,他已经学会了殿下说什么,他干什么。
他躬身退出去,人很快没了影。
朱见济披上外衣,走到窗户前,推开一条缝。
一股凉风灌进来,吹的他脑子清楚了点。
他今晚要见的,不是一个药房总管。
他要见的,是一个被仇人攥着全家性命,踩在悬崖边的倒霉蛋。
对付这种人,威胁是下策,收买也是下策。
唯一的法子,是给他一根救命的绳子。
一根能把他全家都拉上岸的绳子。
而自己,就是那根绳子。
。。。
东宫药房。
王瑾根本没睡。
他就坐在灯底下,影子被拉的老长,像个等着勾魂的鬼。
小禄子带着太子的口谕来时,他那张胖脸瞬间没了人色,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利索。
来了。
太子殿下的最后一关,来了。
是活是死。
是拉着全家一起上路,还是把命交出去赌一把。。。
就在今晚。
他跟在小禄子身后,腿是软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可小禄子并没带他去寝殿,反而在药房门口停住了,回头冲他做了个手势。
“殿下在里面等您。”
王瑾一蒙。
寝殿的方向,一个瘦小的影子正从黑影里走出来。
是太子朱见济。
“你们都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
朱见济对小禄子和药房值夜的两个小太监说,声音不大,却没人敢不听。
“遵命。”
小禄子立刻带着另外两人退到三十步外,警惕的盯着四周。
药房的门轻轻关上。
灯火晃动,满屋子药味。
朱见济没坐,他靠着一排药柜,眼神很平的望着抖成一团的王瑾。
“王总管,不用多礼。”
“臣。。。臣王瑾,叩见太子殿下。”
王瑾还是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全身抖的筛糠一样。
“起来吧。”朱见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宫找你,不是问罪的。是想问你,你家里人的‘蚀心散’,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轰!
一句话,像个炸雷,在王瑾脑子里炸开!
他猛的抬头,胖脸上哪还有一丝血,白的吓人。
“蚀心散”!
太子殿下。。。他怎么会知道!
这是曹吉祥从西域搞来的毒药,没颜色没味道,混进饭里,谁也察觉不了。
中毒的人一开始只是没力气,爱睡觉。
时间长了,心脉就会一点点萎缩,最后在睡梦中死掉。
就算宫里最好的御医来查,也只会说是累死的!
他全家老小,都被这毒药捏在曹吉祥手里。
每个月,他都必须去汇报太子的一举一 ??ng,换那暂时缓解毒性的假解药。
这是他身上最重的锁,是他每天夜里都会惊醒的根源!
现在,这个秘密,被一个九岁的太子,这么轻飘飘的,说了出来!
“殿。。。殿下。。。您。。。”
王瑾的牙齿打着颤,话都说不成句。
这不是被揭穿的害怕,这是一种普通人见了鬼神的恐惧。
朱见济没看他的反应,继续说:“曹吉祥喂你家人的,是假药,只能压制毒性。不出一年,他们照样会死。而你,等本宫死了,你就是第一个被灭口的。你觉得,你还有路走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钉子,狠狠的钉进王瑾的心口。
噗通。
王瑾再次瘫软在地,这回,是彻底没了指望。
他哭都哭不出声,只是拿脑袋用力的撞地。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奴才不是人,奴才猪狗不如!可奴才一家老小的命都在那阉贼手里,奴才。。。奴才也是被逼的啊!”
他一边嚎,一边拿头撞冰凉的地砖,发出闷响。
朱见济看着他,等他声音小了,才开口:“本宫叫你来,不是听你哭的。是给你一个机会。”
王瑾猛的抬头,一双泪眼死死望着他。
“跟着曹吉祥,你全家必死。”
朱见济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跟着本宫,本宫能救你全家。”
“救。。。救我全家?”王瑾的声音都在抖,“殿下,蚀心散。。。没解药啊!太医院的几位国手都看过了,都。。。都说没办法!”
“他们没办法,不代表本宫没办法。”
朱见济的脸上,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笃定。
“可。。。可是。。。”王瑾眼里全是害怕和犹豫,“曹吉祥他。。。他势力滔天,宫里到处都是他的人,又有。。。又有慈宁宫给他撑腰,我们。。。我们怎么斗的过他?”
这是最实在的问题。
一个是连皇帝都头疼的大太监。
另一个,是自身都难保,随时可能暴毙的九岁太子。
这场赌局,看不见一丁点的赢面。
“斗不过?”
朱见ji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从药柜前站直了。
就在这间小小的药房里,他缓缓的拉开一个架势。
那是一套王瑾从没见过的拳。
起手很慢,像是没睡醒。
下一秒,朱见济动了。
他的动作快慢交替,有时候飘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有时候又猛的像老虎下山,拳头打出去,竟然在屋里带出“呼呼”的破布声!
王瑾跪在地上,看傻了。
他看着太子那小小的身体里,好像藏着一头野兽!
那套拳法,他不懂武功,也能看出那里面有多厉害!
最后一式,朱见济停住,右手并成剑指,对着身边一人合抱的红木柱子,轻轻一点。
“啵。”
一声轻响。
他手指抽回来,那根硬的像铁的柱子上,清清楚楚留下一个半寸深的指印!
指印周围,木头全碎了!
王瑾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的响,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这。。。这哪是一个九岁的病秧子!
这是个披着小孩皮的怪物!
“现在,你还觉得本宫斗不过他吗?”
朱见济收回手,呼吸一点没乱,平静的问。
武力,是一个男人最原始的底气。
朱见济给他看的,不光是能自保,更是能翻盘的本钱。
王瑾心里的害怕和犹豫,被这一指头,戳的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火山爆发一样的震惊和希望!
他突然懂了!
为什么太子能一次次的从死局里找到活路!为什么能让于少保那样的重臣都佩服!
因为这位太子,根本就不是人!
他像被打了一针猛药,心里的天平彻底歪了。
但他还需要最后一样东西。
一样能让他把全家性命都押上赌桌的东西。
解药!
朱见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到一张桌子前,提笔蘸墨,在纸上飞快的写起来。
他一边写,一边说,声音不大,却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王瑾心里。
“蚀心散,毒来自西域一种叫‘罗喉草’的植物,性阴寒,专坏心脉。但万物相生相克,这毒不是解不了。”
“解法,要用‘白鲜皮’的根,活的,取它的汁,用子时的露水去磨,再配上。。。”
朱见济一连串说了七八味药材的名字和精确到“厘”的用量,还有一套听都没听过的炮制方法。
这些东西,王瑾身为药房总管,闻所未闻,可细细一想,又觉得无懈可击,妙到了极点!
最后一味药写完,朱见济放下笔,把那张写满字的药方,轻轻的推到王瑾面前。
“拿着吧。”
“这,就是救你全家的命。”
王瑾哆嗦的伸出手,拿起那张薄薄的纸。
纸很轻,在他手里却比泰山还重。
他看着那张完美的解药方子,看着那足以让整个太医院都当宝贝的配伍,这几年攒下的害怕,屈辱,绝望,一下子全冲了出来!
“呜。。。呜呜呜。。。”
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不是奴才对主子的效忠。
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在黑的看不见底的洞里,看见了唯一的光。
过了很久,哭声停了。
王瑾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
他对着朱见济,用尽全身力气,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磕出了血。
“奴才王瑾,从今往后,这条命,这身骨头,还有全家三十一口人,都卖给殿下了!”
“殿下让奴才死,奴才绝不敢活!”
说完,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从怀里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个是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另一个,是一卷写满了字的纸。
他把这两样东西高高举过头顶。
“殿下,这是奴才的投名状!”
“这油纸包里的,是。。。是曹吉祥给奴才,让奴才找机会掺进您药里的‘腐君草’原粉!”
“这张纸上,是奴才这几年,凭记性写下来的,所有经手过毒药,跟司礼监和慈宁宫有关系的内侍,宫女,采买的名字!”
朱见济的眼睛里,终于射出鹰一样的光!
他要的,就是这个!
“很好。”
他走上前,接过那份名单和毒药。
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布满东宫内外,看着就让人心惊!
而那包毒粉,就是捅向他父皇心脏最硬的证据!
“王瑾,”朱见济看着跪在地上,眼里重新有了火光的王瑾,一字一句的说,“收好你的解药,从现在起,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本宫的。”
“本宫跟你保证,用不了多久,你就能亲眼看着这张名单上的所有人,被锦衣卫锁了,押到午门外,按《大明律》,验明正身,明正典刑!”
“曹吉祥的脑袋,本宫会留给你,当做你全家重获新生的贺礼!”
王瑾浑身巨震,眼中是狂喜和报复交织的火,再次重重叩首。
“奴才,谢殿下再造之恩!”
夜,更深了。
王瑾躬身退下,脚步不再发飘,而是充满了劲。
药房里,朱见济一个人站在灯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名单和毒药。
第一块铁证,到手。
他成功策反了王瑾,把东宫药房变成了自己的地盘。
可他心里没有一点高兴,反而更沉。
因为下一步,才是最危险的一步。
他要拿着这些东西,去见那个生性多疑的父皇。
他要揭开的,是一个牵扯到皇帝亲生母亲的大阴谋。
走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三日之约”,还剩下,两天。
他抬头看向乾清宫的方向,那里的黑,好像比任何地方都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