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风停了。
御座旁。
九岁的少年监国,握着一根长楠木杆。
他在一颗巨大又陌生的“球”上,划出了一道诡异的轨迹。
杆头停下。
停在一片深蓝上。
那片蓝色,占了整个球的七成。
无边无际。
是海洋。
“现在,各位大人还认定,我大明的活路,只在田里刨食?”
这一问,是一块烧红的炭,直接扔进了满是死冰的池子。
没炸开。
可那厚冰层,被烫出一个窟,滋滋冒着烟。
一股怪气,又冷又热,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百官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脑子里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那些条条框框,全成了一锅滚烫的浆糊。
就在刚才。
他们还在为加不加税,国库有没有钱吵。
为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吵的不可开交。
一转眼。
这位监国太子,把他们从泥地里生生拽了出来。
然后,抛进了一片叫人绝望的新天地。
没人说话。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们信了一辈子的天圆地方。
赖以安身立命的华夏中心,四海蛮夷。
不到一个时辰。
全被一个少年,一颗怪球,几件西洋玩意儿。
砸的稀巴烂。
这股子劲,比被人指着鼻子骂祖宗还难受。
一种让人瘫软的无力。
“妖言惑众。。。简直是妖言惑众。。。”
礼部那个以头抢地,扞卫道统的老侍郎,嘴唇哆嗦着。
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
可声音里没了硬气。
只剩下空洞。
魂被抽干了。
一个年轻的翰林编修失魂落魄的自语。
“世界。。。竟然真的是个球?”
他盯着那颗转动的地球仪,那眼神,是在看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们的世界观。
塌了。
兵部尚书于谦。
那双眼睛死死的钉在那片深蓝上,呼吸又粗又重。
他不是文官。
他是干实务的。
他从那片蓝色里,看见了数不尽的敌人,无尽的航路。
看见了流淌的金子和血。
那是大明从未有过的机遇。
也是能把帝国掀翻的凶险!
龙椅上,景泰帝朱祁钰扶着扶手,坐了回去。
他看着儿子的背影。
满朝文武都吓傻了,那背影却稳如泰山。
他眼里的震撼退去,换上一种彻底放心的骄傲。
这儿子。。。
是上天赐给大明的麒麟!
他能!
他真能为大明,开辟一个新天地!
底下那一张张脸,朱见济全看在眼里。
他收回长杆。
视线从那片蓝色上移开,重新扫过底下那些复杂的脸。
他的语气变了。
不再是刚才教书先生的平和。
而是一把刀。
要剖开这个帝国最顽固的脓疮。
“诸位再看!”
朱见济的长杆,再次指向地球仪。
他用杆头,沿着大明漫长的海岸线,重重的画了一个圈。
一个巨大又封闭的圈。
“太祖高皇帝当年定下‘海禁’国策,是为什么?防备倭寇,杜绝沿海奸民与海外逆贼勾结,护我大明万里海疆安宁!”
“这是祖宗留下的护国良法!孤说的,对也不对?”
这话正气凛然,不少守旧的官员下意识的点头。
这是祖制。
是《皇明祖训》里的铁律。
可朱见济接下来的话,却是一记记耳光,左右开弓的抽在他们脸上。
“可二百年过去了!结果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
一声炸雷在殿中滚过。
“孤请问诸位,这海禁,到底禁住了谁?!”
他一步踏前,目光如刀。
“它禁住了朝廷征税的官船。”
“禁住了守法的商贾。”
“禁住了千千万万想靠海吃饭的渔民!”
“可它禁住过杀人越货的倭寇吗?”
“禁住过那些勾结内外,大发国难财的国贼吗?!”
“没有!!”
朱见济自己回答,声音里满是烧穿骨头的愤怒和嘲讽。
“所谓的‘海禁’,没有成为护佑百姓的国门,反而成了囚禁我们自己的牢笼!”
“它把我们锁死在这片土地上,逼着我们自己人内斗,逼着我们从农民身上刮那一钱二钱的田赋!却把那片流淌财富的大海,拱手让给了海盗,让给了国贼,让给了那些虎视眈眈的佛郎机人!”
“我们自己堵住大门,却给鸡鸣狗盗之辈,开了扇财富的后窗!”
这番话,是洪钟大吕。
震的整个奉天殿嗡嗡作响。
振聋发聩!
字字诛心!
于谦的身子在颤抖。
不是怕。
是激动。
殿下这番话,把他憋在心里多年的话,全给吼了出来!
沈炼两眼冒火。
对“海禁”这座大山的总攻。
开始了!
一个老臣不服,强撑着出班。
“殿下,祖制不可轻废!《大明律》有云,私自出海通番,以通倭论处,斩立决!这是国之重典,哪能因噎废食?”
“问的好!”
朱见济不怒反笑,笑的冰冷。
他盯着那个老臣,就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跟孤谈《大明律》?”
“那孤今日,就跟你好好谈谈《大明律》!”
他猛的一挥手,对殿外的小禄子喝道:
“把那本帐,给孤呈上来!”
小禄子躬身应喏,从随身的紫檀木盒中,双手捧出了一本册子。
那册子,没有名字,封皮是黑色的鲨鱼皮,散发着一股陈旧的血腥和铜臭混合的怪味。
这册子一出现。
底下几个官员的脸,唰的白了。
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他们认的这本账。
这是江南那个走私帝国最核心的内帐!
朱见济接过账册。
没翻开。
只是高高举起。
让所有人都看个明白。
“诸位大人,还没忘吧?曹吉祥。魏国公徐承宗。那些被抄家灭族的国贼。”
“你们当孤抄出来的,只是金山银山?”
他森然一笑,猛的翻开账册第一页。
“错!”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宝藏!”
“这,才是国库空虚的真正原因!”
“你们天天在朝堂上为几百万两军费吵的脸红。为一两银子田赋争个没完!”
“可你们知不知道?”
“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就这本账里,每年,有多少本该进国库的钱,从我们指头缝里溜走了?!”
朱见济没念那些数字。
他挑了个最扎心的事实,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就这一本账!”
“仅仅曹吉祥这条线,他每年走私丝绸,瓷器和私盐,获的暴利换成白银,足有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
“什么概念?”
“这钱,够养我大明十万京营,一整年!”
这数字,是一柄千斤重锤。
活生生砸碎了他们的心。
三百万两!
曹吉祥一个人。
一年!
而这样的大蛀虫,盘踞在江南的走私帝国里,又有多少?
刚才还在哭穷的户部尚书上官弘,听到这数字,浑身一颤。
他从地上的烂泥里猛的抬起头。
那双失神的眼,瞬间被贪婪和狂热填满。
郭勇那些武将,呼吸都停了。
他们脑子里飞快的算着。
三百万两。
能换多少“无畏级”巨炮?
能让多少兵穿上铁甲,吃饱饭?
他们再看向那些抢军费的文官,眼神都变了。
很不善。
那帮喊着“祖制”的老臣,此刻一个个脸色死灰。
他们的道德高地。
被这个血淋淋的数字。
抽空了。
再谈“祖制”。
再谈“海禁”。
在“一年三百万两”的黄金面前,都是笑话。
可笑。
可恨。。。
现在反对“开海”。
就是庇护国贼。
就是亲手把大明的钱袋子,送给倭寇和佛郎机人!
这个罪名,谁都担不起!
“现在!”
朱见济看着底下那些扭曲的脸。
震惊,羞愧,愤怒,贪婪。
火候到了。
他再次举起那本罪恶的账册。
把最后,最致命的矛盾,剖开给所有人看。
“那位大人刚才跟孤谈《大明律》。”
“那孤也问问你,问问这满朝诸公!”
“我们为了遵守太祖爷一道‘海禁’祖制,放跑了多少触犯死罪的国贼!”
“国法成了废纸,国库成了空壳!”
“孤请问。”
“究竟是祖制大,还是国法大?!”
“一个让国法变成空文,养肥了无数国贼的祖制。”
“它还是护国佑民的良法吗?!”
“它不是国门!”
朱见济把那本账册重重的摔在地上。
一声巨响。
“它是我大明,自缚手脚的牢笼!!”
奉天殿。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