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出海第三天。
朱见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呕!”
“哇啊。。。”
一艘训练舰的甲板上,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酸臭味混着海水的咸腥,熏得人睁不开眼。
昨天还叫嚣着下海屠龙的京营锐士,现在全趴窝了。
一个个东倒西歪,脸色发青发白。
不是抱着船舷吐,胃里的黄水都快掏空了。
就是四仰八叉的瘫在甲板上,软成一滩,连动根手指头的劲都没了。
“他娘的。。。老子当年在土木堡被围,都没这么难受过!”
一个络腮胡老兵瘫在炮座边,嘴唇干裂起皮,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可不是咋地!这船。。。晃得人想死!”
旁边一个年轻士兵有气无力的应着,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干呕。
这帮在陆地上生龙活虎的汉子,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刀不怕,箭不怕,鞑子的弯刀也不怕。
结果全栽在了这破船上。
被这晃悠悠的海浪,给彻底废了。
什么雄心壮志,早没了。
现在他们就想脚踩着地。
实实在在的地。
郭勇的脸黑得能滴出水。
他在甲板上踱着步,看着手下这帮兵的惨样,心疼的直抽气。
“御医!御医呢?死哪去了!”
他一把薅住个百户的领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吼声震天。
两名胡子一大把的太医院御医,很快被请了过来。
穿着官服,在晃动的甲板上走得东倒西歪。
好不容易站稳了,装模作样的给几个兵搭脉,看舌苔。
然后捻着胡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
“郭统领,将士们这是。。。水土不服啊。”
为首的老御医开了口。
“北方属土,性燥烈。南方属水,性阴寒。将士们骤然离了陆地,阳气受了海上阴寒瘴气的侵袭,所以才头晕呕吐。”
“那怎么办?”
郭勇急了。
“没事,老夫开几副祛湿扶阳的汤药,喝了静养几天就好了。”
一碗碗黑乎乎的汤药很快送到了士兵们面前。
那味道,苦得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结果呢?
那刺鼻的药味混着海浪的颠簸,简直是催吐神药。
“呕!”
刚喝下去的东西还没捂热,连着胆汁又全还给了大海。
情况没好转,反而更糟了。
整个靖海舰队的士气,一落千丈。
舰队里一片哀嚎。
一股阴风,却在角落里吹了起来。
岸上的军营里,几个被干掉的老将官的亲信,正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一个尖嘴猴腮的指挥佥事,是原来水师指挥使刘宗的外甥。
他看着海面上那些蔫了吧唧的京营兵,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坏水。
“兄弟们,瞧见没?我说什么来着?”
他压着嗓子,神神秘秘的。
“咱们北方的兵,是陆地上的龙,可龙下了水,就得盘着!这叫犯忌讳!”
“李哥,这话怎么说?”
旁边几个卫所的老油条凑了过来。
“你们想,太子爷为啥叫靖海舰队?那是想把大海都给平了!”
“大海是谁的地盘?”
“是海龙王爷的!”
“咱们北方汉子是旱龙,到了海上,不就是跟龙王爷抢地盘吗?人家能乐意?”
他指着那些吐得稀里哗啦的兵,声音里全是煽动。
“这晕船,哪是水土不服?”
“这是龙王爷给的下马威!”
“是警告!”
“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北兵南下,水师远征,这就是不祥之兆!”
这话有毒。
一下子就钻进了那些本就心里发慌的士兵耳朵里。
“不祥之兆?”
“龙王爷发怒了?”
谣言传得比晕船还快,一下子就在整个舰队炸开了。
那些本来只是身子难受的兵,这下心里也开始发毛了。
他们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汉子,对鬼神这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现在身子难受,再一听这不祥之兆的说法,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军心乱了。
以经有人偷偷议论,这次南征,是不是从根子上就错了。
“殿下,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新任提督陈安澜急的满头大汗,冲进了朱见济的指挥舱。
“将士们不光身子扛不住,心都快散了!末将。。。末将无能!”
朱见济正看着海图,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他脸上一点都不急,平静的很。
“慌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鹅毛笔,说了句。
“孤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出。”
他站起来,走到舷窗边。
看着远处那些蔫了吧唧的兵,还有更远处聚在一块嘀咕的人影,眼神冷了下来。
“身子病了好治,心病,才要下猛药。”
“传令下去,全军暂停训练,靠岸休整。”
“另外。”
他转头看向小禄子。
“去军需处,把库里所有的生姜,陈皮,还有红糖,都给孤调过来。”
“有多少,要多少!”
一个时辰后。
舰队临时搭的医疗营里。
朱见济亲自来了。
没训话,也没安抚。
他让亲兵架起十几口大锅,锅里翻滚着红糖水。
浓烈的姜味混着陈皮的清香,一下就压住了营地里那股酸臭味。
“殿下,这是。。。”
郭勇和陈安澜都愣了。
“这不是瘴气入体,也不是龙王爷发怒。”
朱见济看着那些一脸迷糊的士兵,大声说。
“人坐船久了,眼睛看到的东西在晃,身子却想不动,身体里的平衡就乱了,所以才会吐。”
他指着那一口口滚开的姜汤。
“这是孤给你们找的‘定海神方’!”
“生姜暖胃,陈皮理气,红糖补血。”
“三样合一块,就能镇住你们肚子里的风浪!”
“所有将士,每人三大碗,必须喝完!”
“这是军令!”
士兵们半信半疑。
这玩意儿。。。也算方子?
不就是厨房熬的甜汤吗?
但在太子不容置疑的眼神下,还有旁边荷枪实弹的卫兵盯着。
他们只好捏着鼻子,把那又辣又甜的姜汤灌了下去。
刚开始,没啥感觉。
一刻钟后,怪事发生了。
“咦?肚子。。。不那么翻腾了。”
“暖和。。。热气从胃里升起来,浑身都舒坦了!”
“我。。。我不晕了!”
那个最先抱怨的老兵,惊喜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试着跳了两下,虽然还有点晃,但那种想死的感觉,竟然真的没了。
效果立竿见影!
整个营地里,全是惊叹声。
所有兵看朱见济的眼神,全变了。
从敬畏,变成了狂热。
那是什么太子爷?
这分明是活神仙!
朱见济很满意。
晕船而已。
但在这些人眼里,这就是神迹。
他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转身走上临时搭的点将台。
台下,几个西厂番子,已经把那几个散布谣言的军官拖了过来。
直接按着跪在地上。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那姓李的指挥佥事吓得屁滚尿流,裤裆都湿了。
朱见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声音冷的吓人。
“将士们身子不舒服,人之常情,孤有方子能治。”
“但有些人的心坏了,烂了,生了毒疮!”
“不想着同舟共济,反而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他目光扫过全场,所有士兵都憋住了气。
“这,比晕船还可怕,比敌人更歹毒!”
“西厂!”
“在!”
“罪名,证据,确凿吗?”
“回殿下,人赃俱获,全都招了!”
“好!”
朱见济大手一挥,声音里全是杀气。
“传孤军令!凡动摇军心,妖言惑众者,罪加一等!”
“首犯,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从犯,各打八十鞭子,赶出军营,永远不许再用!”
军法如山!
在几个罪犯凄厉的惨嚎里,在一众士兵死寂的注视中,一场血淋淋的军法,当着所有人的面执行了。
那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了下去。
整个靖海舰队的军心,不但没散,反而被这雷霆手段,给重新拧成了一股绳,砸成了一块铁板。
朱见济看着台下那些脸,从惊恐,变成了绝对的敬畏。
他开了口,声音响彻整个军港。
“记住!在我靖海舰队,能打胜仗的,孤赏!贪生怕死的,孤罚!”
“但要是有谁敢在背后搞小动作,想坏我的大事。。。”
他顿了顿,语气森冷。
“今天,就是你们的下场!”
“孤再说一遍,这次去南疆,谁敢临阵退缩,谁敢妖言惑众,不管官大官小。。。”
“斩!”
“喏!”
回应的声音冲天而起,震的海面都起了波。
看着军心可用,士气又回来了,朱见济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新任提督陈安澜,还有那几个从天津卫提拔上来的指挥使身上。
晕船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风浪,还在后头。
这帮被压服的老家伙,真会甘心听一个“炮痴”毛头小子的号令?
哪有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