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全冷了。
于谦信上的字,一个一个,都烧红了,烫着朱见济的眼。
“殿下,这。。。这可怎么办?”
沈炼也在旁边看完了信。
他那张向来天塌下来都不变色的脸,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都在哆嗦。
“皇上这么干,是想保您,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可您要是真听话回了京城,福建这刚打开的局面,不就全白干了!”
他急的在屋里转圈,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回京,等于把脖子送上人家的铡刀。
不回京,就是抗旨。
是送给政敌一把捅死自己的刀。
死局。
一个完美的死局。
“回京?”
朱见济开口了。
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慌张,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把那张薄薄的信纸,一点一点的叠好,揣进怀里。
动作轻的出奇,生怕弄碎了。
他明白。
父皇没有卖他。
这道圣旨,是父皇在刀尖上给他搭的桥。
是用自己的脸面,顶着所有人的唾沫星子,给他留的一扇窗。
跳。
还是不跳。
他得自己选。
“父皇让他们看见朕听话。”
朱见济转过身,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冷笑。
“可他们是不是以为,朕回去了,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郭勇和小禄子没看信,可看这气氛,也知道天塌了。
郭勇憋不住了。
他一步跨上前,噗通单膝跪下,声音跟打雷一样。
“殿下!到底出什么事了!不管是谁,敢跟您过不去,末将就带三千弟兄,陪您杀回京城,清君侧!”
他不懂政治。
他只知道,谁让殿下不痛快,他就让谁全家不痛快。
“清君侧?”
小禄子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个憨货。
他走到朱见济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字字戳心。
“殿下,京城里那些人,就是想把您从福建这个窝里骗出去。没了兵权,没了‘靖难’这名头,您就是浑身是铁,回了京城,也得让人家捏成泥。”
朱见济看了小禄子一眼。
“说的不错。”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重新落在福建那片被他搅翻了天的土地上。
“他们以为,赢定了。”
朱见济突然笑了,笑得很开怀。
那笑声在死寂的书房里,让沈炼和郭勇他们心里直发毛。
“因为他们忘了,这棋盘,还在咱们手上。”
朱见济一拳砸在地图上福州的位置!
他猛的转身,眼睛里烧着两团火,亮的吓人!
“传我军令!”
“马上,福州全城戒严!没我的手令,一只鸟都不能飞出去!”
“封了所有驿道港口!所有送去京城的折子信件,全部扣下!”
“孤要让这福建,变成一个聋子瞎子待的铁桶!”
沈炼心跳的飞快,他似乎懂了,声音发颤。
“殿下,您。。。您是想。。。”
“没错!”
朱见济的目光跟刀子一样,直刺沈炼的魂!
“他要我回京自辩,我偏不回!”
“他们要用祖宗礼法朝堂规矩捆死我,那我就把这规矩,连着桌子,都给他砸个稀巴烂!”
“殿下,抗旨。。。是大罪啊!”
沈炼胆子再大,这会儿也吓得魂都快飞了。
“谁说我要抗旨了?”
朱见济咧嘴一笑,那股子狡猾劲儿藏都藏不住。
“我不仅不抗旨,我还要写一封感天动地忠孝无双的奏折,向父皇,向天下人,说说我的苦衷。”
他拉过沈炼,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沈炼的眼睛越睁越大,嘴也越张越大。
听到最后,他整个人都木了。
他看着太子,那眼神,就是在看一个怪物。
疯子。
这个太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他妈的,这法子。。。好像还真行!
半个时辰后。
一封太子亲笔写,沈炼含泪润色的《罪己奉诏折》,再戒严的福州城里,用八百里加急秘密送了出去。
这封折子,简直是大明开国以来,最情真意切,最催人泪下的一篇东西。
朱见济在折子里,先是哭天抢地的承认自己“年轻气盛,手段过激”,给父皇惹了天大的麻烦,说自己已经“焚香沐浴,整顿行装,时刻准备奉诏还京,向父皇,向朝堂诸公,请罪受罚”。
姿态低到了泥里。
但话锋一转!
折子的后半段,写得要多悲愤有多悲愤,要多苍凉有多苍凉!
“然,儿臣正要动身,西厂却在徐宝光那逆贼的老巢深处,又挖出了惊天密报!”
“长乐林家一门,罪孽滔天,他们勾结的白莲妖人,不是普通土匪,是和东洋倭国勾结,想分裂国土的国贼!”
“徐林二贼,与倭国大名早有密约,想拿八闽之地当礼物,引倭寇大军入境,南北夹击,重现靖康之耻!”
“密信,勘舆图,国书。。。铁证如山,叫人头发都竖起来了!”
“儿臣读完,肝胆俱裂!五脏六腑都在烧!”
“这不是小病,是要命的大患!这不是一个地方的乱子,是国家要完蛋的危险!”
折子最后,朱见济用血按了手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是儿臣敢违抗君父的命令,实在是八闽百姓命悬一线,大明东南半壁江山都危险了!儿臣现在要是走了,东南肯定丢,国将不国!”
“为保社稷,为安万民,儿臣斗胆,自请留镇东南,荡平倭寇,诛灭国贼!”
“事要是不成,儿臣就自刎在军前,给君父谢罪!”
“要是侥幸成了,儿臣也卸甲回京,负荆请罪,任凭父皇处置,就是死一万次,也绝不推辞!”
整篇折子,字字滴血,全是一个忠心耿耿,又被逼上绝路的孤胆英雄的悲壮。
既忠了,也孝了。
既认了罪,又把一个更大的,谁也不敢碰的锅,背在了自己身上。
你让我回京?
行。
可我走了,福建丢了,倭寇打进来了,大明要亡国了!
这锅,谁接?
魏国公你敢吗?南宫那位敢吗?
京城的朱祁钰收到这封信,把自己关在乾清宫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这份折子狠狠的摔在龙椅上,眼睛通红,跟疯了的虎一样。
他指着以魏国公为首的一帮官员,破口大骂,骂他们“吃皇家的饭,不干人事”,骂他们“拉帮结派,把我儿子往死里逼”,骂他们“嘴上是社稷之臣,干的都是误国贼的勾当”。
皇帝的滔天怒火,压下了一切弹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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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
朱见济没等京城的消息。
他知道,戏台搭好了。
现在,该他这个主角,给这出大戏添一把最猛的火。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造”出这份让所有人闭嘴的“铁证”。
“小禄子!”
“奴婢在!”
“三天!”
朱见济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之内,孤要一份徐宝光和‘倭寇’,不,是和‘东洋大名’勾结的来往国书!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就算让徐宝光从棺材里爬出来亲手写,你也要给孤弄出来!”
小禄子的脸一下就白了,还是咬着牙应下。
“奴婢。。。遵命!”
“郭勇!”
“末将在!”
“你的三千营,立刻全换便装,白天趴着晚上动,给孤死死盯住一个人!”
“谁?!”
朱见济走到地图前,手指在离福州外海百里远的一个小岛上,重重一点。
那座岛,名叫琉球屿。
但本地人,都叫它。
海坛岛。
那是福建最大的私港,也是魏国公在东南的钱袋子。
“魏国公在福建的头号走狗,海坛岛岛主,郑芝虎!”
朱见济的声音冰冷。
“这个人,是前朝大海盗郑芝龙的远亲,手里捏着福建最大的远洋船队和三千装备精良的私兵。徐宝光倒了,他就是魏国公在福建最后,也是最硬的一张牌。”
他转头看向郭勇,眼里是藏不住的杀机。
“咱们这场‘靖难平倭’的大戏,还缺一个分量够的‘倭寇头子’来祭旗。”
“孤看,他郑芝虎,就再合适不过了。”
郭勇的心重重一跳。
他闻到了一股味儿。
熟悉的,让他兴奋的味儿。
血腥味。
太子爷不演了。
他要假戏真做!
“殿下放心!”
郭勇一拳捶在胸甲上,发出震天响!
“三日之内,末将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郑芝虎,和他那个老巢里的一切,都给您摸个底朝天!”
福州城,在一种古怪的安静里,疯狂的转动起来。
土地审计司的工作,在双倍赏金的刺激下,效率又快了一倍。
福清,连江,罗源。。。一个个县的清单飞快的整理出来。
一艘艘挂着“皇家清查”旗号的快船,载着这些死亡名单和何健的劝降使者,开向八闽大地的每个角落。
一封封降书,从福建各地送回福州。
没一家敢说不。
整个福建的士绅,在这场一手屠刀一手清单的打击下,彻底垮了。
他们争先恐后的出卖同伙,献上家产田地,结清旧账,只为求一个能活命的“戴罪立功”机会。
就三天。
福建,天变了。
第三天,深夜。
朱见济的书房。
两样东西,被同时摆上他的桌子。
一份,是小禄子搞来的“通倭国书”,真假难辨。
另一份,是郭勇带回来的海坛岛军事情报,细到让人头皮发麻。
“殿下。”
郭勇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劲儿。
“那郑芝虎,果然不是好鸟!咱们的斥候发现,他的海坛岛,根本就是一个大军营!岛上不但有船厂炮台,甚至还有一个小火器作坊!”
“最重要的是!”
郭勇掏出一张草图,铺在桌上。
“咱们的人发现,郑芝虎每半个月,都会偷偷接待一批东洋来的船队!船上下来的人,都穿着武士服,配着太刀,是真倭!”
朱见济看着草图,看着上面标的一个个火力点和巡逻路线,笑了。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证据,演员,舞台。。。都齐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黑漆漆的海面,那座孤零零的岛。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整个东南发抖的冰冷和决绝。
“传我军令。”
“明日,靖海舰队,全军出击!”
“目标——”
“海坛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