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赛港已经两个多月了。
旗舰“承天”号上的欧洲使节,早就没了刚上船时的傲慢。不知疲倦的蒸汽明轮,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地理、时间,甚至是国家实力的全部认知。他们渐渐习惯了船上奢华的生活,对大明提供的美食和丝绸也习以为常,但心里却开始感到一种更深的茫然。
十月初,舰队穿过风浪很大的印度洋,进入马六甲海峡。了望手在桅杆上平静地报告:“前方看到满剌加市舶司的灯塔了。” 几乎所有欧洲使节都涌上甲板,想亲眼看看这个传说中的东西方要道,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是,当“承天”号慢慢开进那片宽阔的港湾,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我的上帝……这里……真的是人间吗?”
那个一向冷静的威尼斯银行家,此时也目瞪口呆,紧紧抓着船舷,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港湾里,数千艘船停得密密麻麻,桅杆立得像一片森林。除了挂着大明龙旗的宝船、福船、沙船,还有朝鲜的高丽船、东瀛的安宅船、暹罗的红头船,甚至还有奥斯曼帝国的桨帆船。各种各样的旗帜,在这里飘扬。
码头上更是另一番景象,忙碌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几台用钢铁和齿轮造出来的“怪物”正轰隆隆的喷着白汽,巨大的铁臂一伸,就能把几千斤的货箱轻松吊起来,然后精准地放到旁边的大马车上。
“那是什么?海怪吗?”一个西班牙骑士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骑士大人,那不是怪物。”随船的大明学者李四扶了扶眼镜,平静地解释道,“那是我朝格物院新造的蒸汽起重机,靠蒸汽干活,一台能顶上百个工人。”
“蒸汽起重机……”骑士喃喃自语,再去看那钢铁巨兽时,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震撼。
整个港口热闹非凡。大明的富强,比欧洲任何一座港口都要繁荣,这一幕给每位欧洲使节带来了深刻的震撼。他们本来以为,这是文明世界来审视一片蛮荒之地。可当他们站在这里,才发现自己可能才是那个来自蛮荒的土着。
***
永熙三年,十月初一,申时。
在码头休整了一天,各国使节终于能下船了。靖海侯陈安澜亲自陪着他们,去参观大明设在马六甲的市舶司衙门。
这座衙门像一座宏伟的白色宫殿,结合了东西方的建筑风格。门口有两尊巨大的石麒麟,威严地看着所有进来的人。
走进能容纳几千人的大厅,眼前的景象让欧洲使节们为之震惊。
这里不像欧洲的港口,没有商人跟税务官吵架,没有公开的贿赂,更没人因为关税打架。
大厅里人山人海,但一切都很有秩序。
世界各地的商人都在安静排队,有穿丝绸长袍的大明商人,戴头巾的阿拉伯商人,踩木屐的东瀛商人,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鼻子穿环的非洲部落酋长。每个窗口上方都用汉、拉丁、阿拉伯三种文字标着:丝绸布匹、瓷器茶叶、香料矿石、奇珍异宝。
一个波斯珠宝商人交完税,从窗口官员手里接过一张盖着红印的纸条,和一叠印着朱见济头像、花纹复杂的大明皇家银行本票。他拿着那张纸条直接去港口货仓,靠着上面的编号,就提走了自己存放的宝石。
整个过程流畅高效,完全透明。
“他们在用纸交易?”威尼斯银行家看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不怕有人伪造吗?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您不知道,”给他解说的大明鸿胪寺官员笑着说,“我朝的宝钞,是皇家银行发行的信用凭证。上面不但有陛下亲笔写的‘天地合一,流通四海’八个字,还有格物院几十个算学家一起设计的几何暗纹防伪,里面有上千种变化。这么说吧,造一张假宝钞,比从教皇帽子上偷走最大的那颗红宝石还难一万倍。”
听完解释,再看着那些拿着一叠叠纸片、一脸高兴离开的各国商人,威尼斯银行家第一次意识到,信用、秩序和无可匹敌的国家实力,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让那张纸片比黄金的价值还高。
他身边的教廷特使乔尔达诺一言不发。他没看宝钞,而是死死地盯着大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市舶条例》。上面用汉隶清楚地写着:
“凡入我大明港口之商船,无论中外,不分贵贱,一体纳税,一体受我大明律法之约束。”
“违者,轻则没收货物,重则……人船俱灭。”
落款是“大明永熙皇帝”和一个醒目的玉玺大印。
乔尔达诺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秩序。一种建立在强大实力上,高效又让人没法反驳的秩序。
***
如果说市舶司的高效秩序只是让使节们有些敬佩,那马六甲城里的街市,就让他们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天朝。
穿过市舶司衙门,就是马六甲城最繁华的街区。宽阔的街道用一种叫沥青的灰黑色材料铺的,平整光滑。街道两边是整齐的店铺和民居,排水沟修得很好,就算刚下过雨,路面也一点不泥泞。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街上的人。
他们看到,高大的佛郎机水手正和一个矮小的东瀛商人在茶馆门口比划着讲价。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熟练地驾着一辆挂着皇家邮政牌子的四轮马车,在人群里送信。
一队队穿着黑制服、腰上挂着短棍和哨子的大明警察在街上巡逻,他们是退役军人改编的城市管理部队。这些警察不像欧洲卫兵那么粗暴,看到有人吵架,就上去吹哨子,指指街边的城市管理条例木牌。那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阿拉伯商人看到警察过来,立刻不吵了,还互相行了个礼就散了。
在这里,宗教和种族似乎都不重要。不管是什么人,从哪来,说什么语言,信什么神,在这座城里都只有一个身份:大明皇帝治下的顺民。他们遵守着一套东方人制定的法律,并在这套法律下享受着安全和自由。
“我在这里看不到一点贫穷和肮脏,”一个法兰西建筑师摸着路边店铺光滑的墙砖,感叹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我们巴黎市民没有的安定。”
“因为他们背后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帝国来制定和维护所有秩序,”乔尔达诺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地低声说,“这不是野蛮的武力征服,而是用法律、秩序和生活方式进行的……文明同化。”
***
当晚,大明鸿胪寺在马六甲的别院里举行了盛大的晚宴。
这场晚宴与其说是接风,不如说是一场精心安排的人才秀。
“在下佩德罗,葡萄牙人。”宴席上,一个金发中年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热情地端着酒杯向一个条顿骑士敬酒,“我以前是个传教士,五年前流落到这里,一分钱没有。是永熙皇帝陛下不看我的出身和信仰,因为我懂好几种语言,就破格提拔我当了马六甲市舶司的首席翻译官。现在,我已经在咱们大明娶妻生子,还被赐了宋姓。我觉得,为陛下和大明做事,比向上帝祈祷更能实现人生价值!”
这话让那个条顿骑士神色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下伊本·哈桑,来自大食。”另一桌,一个留着浓密胡子、眼神睿智的阿拉伯学者正和李四他们用拉丁语热烈地讨论星辰轨迹,“我们家族世代研究天文学,但一直被教义束缚。到了大明,我进了皇家科学院,才发现可以自由观测星空,质疑一切。我用陛下发明的格物之眼,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宇宙!我最近在研究一套古巴比伦的星宿几何学,想用它推演出比托勒密地心说更精确的宇宙模型。在这里,知识就是最高的信仰!”
他的话让同桌的几个欧洲学者兴致盎然,对这种学术自由充满了向往。
晚宴上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比如武艺高强被提拔成靖海军陆战队武术教官的东瀛浪人,精通探矿被任命为皇家矿业总公司高级顾问的日耳曼工程师。他们原本都是自己国家的精英,但最后都在大明找到了更大的舞台和更多的尊重。
大明正用它强大的自信和开放的态度,吸引着全世界的人才和智慧,让自己变得更强。
看着眼前这和谐又充满活力的景象,看着那些异族精英脸上洋溢的自豪与归属感,所有欧洲使节心里,都第一次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他们开始怀疑,当他们还在为宗教和领土自相残杀的时候,这个东方的帝国,是不是已经在文明的发展上,把他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只有乔尔达诺,当他听到阿拉伯学者说出星宿几何学这个词时,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巴比伦……星宿几何……
这两个词让他想起了什么。因为在他看过的智者会最核心的古老典籍里,也提到过一种类似的东西,叫神圣几何。据说那是他们整个信仰体系和超凡科技的基础。
难道说……这个东方帝国掌握的格物之道,和他们智者会追寻了千年的真理,在最根本的地方是相通的?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头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