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定在两日后。
行辕内，沈知意开始着手准备回京的一应事宜，除了必要的文书、行李，她还特意让侍女从安平县城最好的成衣铺子里，取回了早已订做的两套崭新汉服。
给小卓雅的一套是樱草色的小襦裙，配上鹅黄的比甲，衣襟和袖口绣着憨态可掬的玉兔捣药图样，活泼又可爱。
另一套，则是给乌执的。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了这套相对沉稳的月白色直裰，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款式简洁雅致，只在领口和袖缘绣着疏朗的青竹暗纹，虽无苗服那般繁复银饰点缀，却更衬他清瘦挺拔的身姿，别有一番出尘气质。
“阿意姐姐，这衣服好漂亮呀！”小卓雅看到展开的鹅黄衣裙，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着上面精致的绣花，脸上满是欣喜。
她虽在苗寨长大，但孩童爱美天性使然，对这样精致鲜亮的衣物毫无抵抗力。
“来，试试看合不合身。”沈知意将衣服分别递给他们，“沐浴之后换上吧。”既然决定要带他们回京，融入那截然不同的环境，从衣着开始改变是必要的第一步。
她希望他们至少在外表上，不至于太过引人侧目，尤其是乌执。
乌执接过那套月白直裰，手指抚过光滑冰凉的绸缎，眼中依旧是那片挥之不去的迷雾。他似乎不太理解这衣物的用途，只是看着沈知意，仿佛在等待她的下一步指令。
“回京路途不近，须得整洁些。”沈知意避开他的目光，语气尽量平淡地解释，“你们先去沐浴，然后换上这身新衣。”
她自然地带卓雅去了准备好的浴房，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小女孩起初还有些害羞，但在沈知意温柔的引导下，很快便放松下来，在氤氲的热气里玩着水花，发出咯咯的笑声，暂时冲淡了离别的愁绪与对未来的不安。
沈知意仔细地帮她清洗长发，擦拭身体，换上那套樱草色的襦裙，果然如同年画里走出的玉雪娃娃，灵动可爱。
她帮小卓雅梳了两个可爱的双丫髻，镜子里的小女孩粉雕玉琢，除了眉眼间依稀的异域轮廓，已然像个精致的汉家女童。
“我们阿雅真好看。”沈知意替她系好衣带，整理着裙摆，由衷地赞道。
小卓雅看着镜中的自己，害羞地抿嘴笑了，也欢喜地转了个圈，裙摆如同花朵般绽开。
安置好小卓雅，沈知意松了口气，转身准备去看看乌执那边的情况。“这个时候他早已沐浴更衣完毕了吧。”沈知意心想。
她以为，以他失忆后表现出来的，虽然在某些方面近乎懵懂的依赖，但沐浴更衣这种事情，总该是自己能完成的。
然而，当她推开乌执所在房间的门时，却愣住了。
乌执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的苗服，静静地站在原地，连姿势都仿佛没有变过。
他面前放着那套月白色的汉服，叠得整整齐齐，他却连碰都未曾碰过。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雾气弥漫的眸子望向沈知意，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困惑。
“怎么了？”沈知意微微蹙眉，“水已经备好了，就在隔壁浴房。怎么还不去洗澡更衣？”
乌执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他微微偏了偏头，仿佛不理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声音平静而自然，带着一种孩童索要糖果般的理所当然：
“姐姐……不带我洗澡吗？”
“……”
沈知意瞬间僵在原地，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几分羞恼与斥责：“胡闹！”
这两个字说得又急又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怎么能……怎么能用如此无辜的表情，问出这样的话？
乌执被她骤然拔高的声音和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眼中的困惑迅速被一种清晰的委屈所取代，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抿起，像个被无故责骂的孩子，低声喃喃：“可是……阿雅……”
他看到了，姐姐带了阿雅去洗澡。
为什么轮到他，就不可以了？
沈知意看着他这副全然不似作伪的委屈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这才猛地意识到，眼前的乌执，心智或许真的退化到了某种近乎纯白的境地，他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单纯地模仿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并对此感到不解和受伤。
跟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她感到一阵无力。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尴尬与悸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男女有别，你……你是男子，不能……不能让我帮你沐浴。你自己去，好吗？”
乌执依旧低垂着头，没有动，周身都散发着一种被拒绝后的低落气息。
沈知意看着他身上那些繁复沉重的银饰——项圈、手镯、发间的银梳和坠饰……这些东西在苗疆是身份与力量的象征，但在京城，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窥探。她叹了口气，终究是心软了。
“罢了，”她走上前，尽量忽略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带来的压迫感，“我先帮你把这些银饰取下来吧。沐浴时戴着这些也不方便。”
乌执闻言，立刻抬起了头，眼中的委屈消散了些，乖乖地站好，甚至还配合地微微低下头，方便她的动作。
沈知意的手指有些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开始小心翼翼地帮他解下颈间、手腕上的银饰。
冰凉的金属触感，与他身上隐隐传来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她心神有些恍惚。她努力摒除杂念，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颈饰、腕环……一样样被取下，放在一旁的托盘里。最后，只剩下束在发间，固定着几缕编发的几枚小巧银饰和额饰。
沈知意踮起脚尖，伸手去解他发间的银扣。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扯疼了他。乌执配合地微微低下头。
他乌黑顺滑的长发披散着，只在脑后用几件精巧的银饰松松固定。沈知意屏住呼吸，指尖穿过他微凉的发丝，去寻找那些小小的卡扣。动作间，她的手腕无意中擦过一件形似弯曲藤蔓、末端缀着小铃铛的发簪。
就在她的手腕与那银饰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件银饰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它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猛地缠绕上沈知意的手腕，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银色的残影！
“啊！”沈知意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甩脱，但那“银饰”已然紧紧箍在了她的腕骨上，严丝合缝，冰凉的触感瞬间渗透皮肤！
它不再是发簪的形状，而是化作了一个造型古朴、线条流畅的银镯！镯身没有任何接口，仿佛天生就长在她的手腕上，那枚小铃铛恰好垂落，贴着她的脉搏，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而更让沈知意魂飞魄散的是，在那银镯成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镯身上似乎有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银色鳞片纹路一闪而过！
一股熟悉的、令人战栗的冰冷气息，顺着接触的皮肤，直窜她的四肢百骸！
是它！乌执的本命蛊——银夙！
它竟然一直伪装成银饰，藏在他的发间！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沈知意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
她死死盯着腕上那枚突如其来的银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它为什么会……为什么会再次缠上她？！
而乌执，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只是感觉到发间的束缚被解除，有些茫然地抬起手摸了摸散落下来的头发，然后看向脸色煞白、盯着手腕浑身僵硬的沈知意，雾气弥漫的眼中，依旧是一片纯净的、全然的无辜与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