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这日,天光未亮,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安平县城。
沈知意有意低调离去,前一日便特意叮嘱过周县令,莫要惊扰乡里,只需如同寻常官员调任般,安静离开便好。
行辕外,两辆马车已准备停当,比来时更为简素。沈知意牵着小卓雅,身后跟着已换上月白长衫、墨发束起的乌执,三人皆是一身汉家打扮,仿佛只是城中寻常的姐弟与小妹,即将远行。
小卓雅似乎有些兴奋,又带着点对未知旅程的紧张,小手紧紧攥着沈知意的食指,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准备出发的马车。乌执则依旧安静,雾气弥漫的眸子淡淡扫过周遭,对离开此地并无太多情绪波动,只是本能地跟在沈知意身侧。
沈知意最后看了一眼这处她短暂居住、却倾注了不少心力的行辕,心中并无多少留恋,唯有对前路的沉重思量。她转向周县令,微微颔首:“周大人,安平诸事,便有劳你了。”
周县令躬身行礼,语气诚挚:“县主放心,下官定当恪尽职守。县主在安平时日虽短,却为民操劳,百姓皆感念于心。”
沈知意淡淡一笑,未再多言。
然而,当她推开那扇通往侧街的小门时,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门外那条原本应该清冷的窄巷,此刻竟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
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们质朴的轮廓,他们中有须发花白的老者,有赤着脚、裤腿还沾着泥点的农户,还有那日溪口村村正带着的几个村民……甚至还有几个光着脚丫的孩童,被大人牵在手里,睁着好奇的眼睛张望。
他们手中并未捧着什么贵重物品,有的挎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青菜,有的提着几只捆好的活鸡,更有甚者,只是捧着一捧刚从田里摘下的、颗粒饱满的新谷……
没有人高声喧哗,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知意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对权贵的畏惧,只有最质朴的感激与不舍。
一位被沈知意拨款帮助修葺过房屋的老妪,颤巍巍地走上前,将手里那几双纳得厚厚的布鞋塞到沈知意随行的嬷嬷手中,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哽咽道:“县主……路上……路上穿,耐磨……”
那日垦荒时,得到沈知意亲手相助搬石的老农,搓着粗糙的手,憨厚地笑着,将那一小袋新米放在车辕旁:“县主,尝尝……尝尝咱们安平自己的米……”
小卓雅被这场面惊得往沈知意身后缩了缩,又忍不住探出头好奇地看着。乌执的目光扫过这些陌生的面孔和他们手中的东西,雾气弥漫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理解的困惑。
沈知意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张张真挚的脸,看着那些微不足道却饱含深情的“礼物”,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尖阵阵发酸。
她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些该做之事。可这些淳朴的百姓,却将点滴恩情都铭记在心。
周县令站在人群最前方面带苦笑与歉意,显然,他想遵从沈知意的吩咐,但百姓们自发前来,他亦无法阻拦。
看到沈知意出来,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人们纷纷跪拜下去,杂乱却真诚的声音此起彼伏:
“县主大人一路平安!”
“多谢县主为我们做主,帮我们垦荒!”
“县主,这点东西您带着路上吃……”
“县主,您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看着眼前这黑压压一片跪倒的百姓,听着他们朴实无华却字字真心的话语,沈知意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咽,眼眶瞬间就湿了。她在安平时日不长,所做的也不过是些力所能及、在其位谋其政的事情,从未想过要得到如此厚重的回馈。
这份发自肺腑的感激,比任何官场的赞誉、京城的繁华都更让她动容。
“多谢……多谢诸位乡亲。”沈知意压下心头的翻涌,对着众人深深一福,声音微哑,“沈知意在此谢过大家厚爱。安平是大家的安平,我所做皆是分内之事……”
春风拂过,道旁杨柳吐出嫩绿的新芽,枝条轻摆,仿佛也在为她的离去而依依惜别。
她不再多言,怕再说下去,眼中的湿意会控制不住。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她曾倾注过心力、也给予她短暂宁静与踏实感的土地,牵着小卓雅,转身登上了马车。乌执也沉默地跟了上去。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却隔不断那份沉甸甸的情谊。。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小巷。
沈知意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望着后方那些久久不愿散去的身影,直到他们变成模糊的小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心中那份因前途未卜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间暖意,驱散了些许。
马车向北,沿着官道平稳行驶。
车厢内,小卓雅最初的紧张很快被沿途不断变化的新奇景色所取代。远离了苗疆的深山密林,中原地区开阔的田野、整齐的阡陌、远处起伏的丘陵,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她指着窗外掠过的一排杨柳,或是田埂上吃草的老黄牛,用带着苗语腔调的汉语,兴奋地问沈知意:
“阿意姐姐,那是什么树呀?它的枝条为什么这么长?”
“阿姐你看,那只牛好大呀!它不咬人吗?”
孩子的快乐总是简单而富有感染力,她仿佛不是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是开启了一场有趣的探险。她对即将前往的、只在阿意姐姐口中听说过的“京城”充满了无限好奇,小小的脸上满是憧憬,暂时忘却了离开熟悉寨子的不安。
沈知意耐心地一一解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对面的乌执。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沈知意另一侧,大部分时间都垂着眼睫,像是在假寐,又或是在空茫的识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浮。只是偶尔,当窗外掠过一片特别茂密的森林,或是听到某种熟悉的鸟鸣时,他会微微侧头,向窗外投去一瞥。那雾气弥漫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沈知意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安平景象,心中那份因百姓送行而涌起的感动,渐渐被更现实的忧虑所取代。
马车向北,朝着京城的方向。
可她带回去的,不仅仅是安平县主的政绩和名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对面的一大一小。
小卓雅还好,一个乖巧伶俐的苗族小女孩,总能找到理由搪塞过去,说是故人托孤,或是路上收养的孤女,多加怜惜便是。
可是乌执……
沈知意的眉头深深蹙起。这样一个大活人,容貌气度皆是不凡,却来历不明,记忆全无,举止间还带着一种与汉家格格不入的诡异感……她该如何向父母解释?
难道真要硬着头皮说,这是她“南方宗族的表弟”?
父亲为官谨慎,母亲心思细腻,这等漏洞百出的说辞,如何能瞒得过他们?一旦深究起来,乌执的身份、他身上的异状、他们之间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每一样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父母震惊、怀疑、甚至是恐惧的眼神。京城沈府,规矩森严,如何能容得下这样一个身份不明、且极可能带来危险的“亲戚”?
带他回去,简直就是在身边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惊雷。
沈知意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晃动的车壁上。腕间的银镯贴着皮肤,传来冰凉的触感。
马车向北,车轮辘辘,载着满车春色,也载着她满腹无法与人言说的沉重心事。小卓雅的欢声笑语与乌执的沉默安静,交织成一曲极不协调的乐章,在她纷乱的心湖上不断投下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前路漫漫,归途非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