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残片在掌心烙下一道红痕,慕清绾没有松手。她指尖微颤,并非因痛,而是体内那枚召蛊铃仍在震颤,血膜裹着铃舌,一跳一跳,像另生了一颗心。
谢明昭站在她身侧,玄色衣袖垂落,遮不住左肩下蔓延的黑线。他没再说话,只是将剑柄转了个方向,刃口朝前,脚步率先压向皇陵主道。
石阶冷硬,每一步都激起尘雾,却不散。它们悬在半空,被某种无形之力凝住,如同时间也被钉死在此处。
尽头便是先帝合葬墓门——整块黑曜岩铸成,无铰无隙,表面光滑如镜,唯中央浮刻一道双鱼交尾水纹,尾鳍相扣,眼位空洞。
“是它。”慕清绾低声道。
她抬起左手,凤冠碎片紧贴腕间疤痕。金光乍现,碎片自行离体半寸,悬于岩面三寸之上。那双鱼纹骤然泛起幽蓝微芒,鱼眼位置缓缓渗出细小血珠,滴落在地,竟不沾尘。
“需执棋者之血引路,龙脉血脉为钥。”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还能撑?”
谢明昭没答,只解了外袍,露出左臂。黑气已攀至肩胛,皮下鼓动如虫行。他将手掌按上另一鱼眼凹槽。
龙纹玉佩贴在胸前,忽地发烫,一道暗金流光自玉中涌出,顺经脉而下,汇入掌心。双鱼纹瞬间全亮,血珠蒸作红雾,缠绕碑面。
轰——
一声闷响自地底传来,石门从中裂开,两扇缓缓内陷,阴风扑出,带着腐土与铁锈的气息。火把焰苗猛地压低,旋即扭曲成青白色。
两人并肩而入。
墓室极阔,四壁嵌着夜明珠,冷光浮动。正中立一座青石碑,高逾丈许,碑首雕螭龙盘绕,碑身仅刻九字:
明昭吾儿,持凤冠破蛊,护大晟
字体刚劲,笔断意连,确为先帝亲笔。可慕清绾目光扫过,眉心骤缩——这字迹太新。石面本应风化斑驳,而这九字边缘锐利如昨刻,且每一划收锋处皆有细微逆笔,像是……后来补上的。
她走近一步,凤冠碎片忽地剧烈震动,脱离手腕,飞悬于碑前尺许。
金光洒落,碑面光影错动。原不可见的笔顺逆显,墨痕倒映于虚空——“明昭”二字悄然翻转,化作“玥儿”;全句随之重构:
玥儿,为父欠你的,用双生术还。
空气仿佛凝固。
慕清绾呼吸一滞。脑中刹那撕开一道裂口——
冷宫残雪未化,她蜷于床角,意识将散。谢明昭跪在她身侧,额角带血,声音嘶哑:“若有来世,我护你。”
那时她以为那是情话,是悔恨,是帝王临终的软弱。
原来不是。
那是血脉深处的回响。是宿命早已写定的诺言。
她猛地看向谢明昭。
他也怔住了,瞳孔剧烈收缩,盯着那行隐文,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是谁。
“双生术……”他喃喃,“不是替身之术,是补偿之术。”
先帝膝下唯有一女,谢明玥。幼时体弱,屡濒死关。先帝求南疆巫者施术延命,得“双生续魂法”——以胞胎异卵之子为容器,分承一魂二魄,共系生死。
可皇后无孕,只得借外室之胎育子,瞒天过海,对外称养子入宫,赐名“明昭”。
真正的谢明昭,早在出生当日夭亡。
而活着的这个,是谢明玥的“另一半”。
“所以你说‘护大晟’,其实是在对她说?”慕清绾声音发紧。
谢明昭没回答。他抬手抚上碑面,指尖触到“玥儿”二字时,龙纹玉佩猛然爆燃,一道金光自碑中反冲而出,直贯其掌心。
他闷哼一声,膝盖微屈,强行站稳。
黑气自肩头暴起,瞬间爬满脖颈,唇角溢出一丝黑血。
“它认出了你。”慕清绾一把扶住他胳膊,“这不是遗训,是契约激活。你每靠近一次皇陵,母蛊就多吸一分你的命。”
“可若我不来……”他喘息着抬头,“谁替你挡这一关?”
话音未落,地底传来金属拖拽之声。
铛、铛、铛——
规律而沉重,似铁链拖过石槽,由远及近,正从墓道深处传来。
慕清绾迅速收回凤冠碎片,塞入袖中。她拉着谢明昭退至碑后,背靠冰冷石壁。
锁链声不止。
火把光芒忽然稳定下来,不再摇曳,反而投出清晰影子——一道、两道、三道……越来越多,从墓道口延伸进来,层层叠叠,仿佛有无数人正缓步逼近。
可眼前通道空无一人。
唯有地面震动渐强,每一声链响都像敲在骨头上。
“不是守陵俑。”谢明昭咬牙,抽出佩剑,横于胸前,“那是……记忆的回声。”
慕清绾瞳孔微缩。
她懂了。
这墓道不是物理存在,而是“双生术”残留的精神印记。每一次有人触发碑文,过往的仪式就会重演——当年先帝如何分割 twins 之魂,如何封印谢明玥的本体,如何将活生生的孩子变成权谋祭品……
那些被抹去的历史,正在苏醒。
“我们不该进来。”她低声道,“这不是线索,是陷阱。她要我们看见真相,然后……困在其中。”
谢明昭冷笑一声:“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
他忽然转身,将她护在身后,剑尖指向幽深通道。
锁链声骤然加快。
一道红光在黑暗中亮起,不高,约莫齐腰,缓缓移动,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相继浮现,排成一线,步步逼近。
慕清绾握紧袖中碎片,腕间疤痕再度蒸腾金雾。
她忽然想起白芷说过的话:“执棋者心头血,能启禁术,也能毁禁术。”
可现在的问题是——
谁才是真正的“玥儿”?
是长公主谢明玥,还是……她这个继承凤族血脉的慕氏女?
血脉牵引从未如此强烈。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链条尽头拴着的东西,正呼唤她的名字。
谢明昭察觉她的僵硬,低声问:“你在听吗?”
她点头。
“不管接下来看到什么,记住——”他顿了顿,声音沙哑,“我不是为了皇权活到现在。”
红光已近至十步之内。
第一道锁链甩出阴影,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铁链粗如儿臂,末端连着一只断裂的手骨,指节扭曲,掌心刻着一个残月符。
慕清绾屏住呼吸。
她认得这个标记。
三年前冷宫密道里,秋棠留下的那只红泥鞋印旁,就有同样的纹路。
那是镇国公府死士的烙印。
也是“换命仪式”中,第一批献祭者的凭证。
锁链继续拖行,更多骸骨浮现轮廓,有的戴着青铜面具,有的颈缠红线,全都朝着石碑方向爬来,尽管早已没了四肢。
谢明昭剑尖微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体内蛊毒被强烈共鸣激发。
黑气已漫至脸颊,右眼开始失焦。
“你还撑得住?”她问。
“还能走。”他说,“只要你还在前面。”
她没动。
因为她看见,在最后一具爬行尸骸之后,有一道纤细身影缓缓立起。
素白衣裙,发间无簪,面容模糊不清。
可那身形……
像极了姐姐慕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