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韦家柜坊前蜂拥喝骂的人群。
李固有一种极度荒谬感。
谁能想到,他竟然在大唐开元年间遇到了疯狂挤兑!
无数灰色短打小厮抬着一筐筐私钱在门前争抢道路。
各色胡商带着一箱箱波斯银币在外围愁眉不展。
甚至有不少贵女的马车占住坊道,由下人在前方排队取钱。
柜台服务几近崩溃!
朝廷官员本来就对柜坊统一发奉心存犹疑。
如果今天府中下人迟迟取不出钱来。
明天早朝绝对会是掀起对货币之策铺天盖地的攻击!
原来对方之前操控粮价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真正杀招是对货币之策的核心——柜坊,来个一剑封喉!
李固也不由感叹。
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
从一开始敌人就摸到了金融的命门:信用!
粮食是民心。
朝廷用强力手段干预粮价,那就是“德政”的表现。
可柜坊要是用强,比如限制每人取钱额度等。
那反倒要落一个“暴政”的骂名。
不管是文武百官还是庶民百姓,更会对柜坊弃如敝履!
韦坚双腿有些发软。
经过这段时间李固各种知识洗礼的他也看到了马上要发生的可怕后果。
“站直了!现在敌人王牌重甲骑兵过来冲阵,不自乱阵脚,咱们就赢了一半!”
李固用战阵交锋做比,勉强让韦坚稳住心神。
他咬牙道:“二郎,你说怎么办?!”
“堵肯定是堵不住了,接下来就要看咱们的疏解功夫!”
李固当下便发号施令:“十七,你去把跟咱们合本的东家们全召集起来,让他们带上各家所有年满十五岁以上的优秀子弟,要算学好的!”
“好!我这就去安排,可等下让他们在哪里集结?”
“长安城内哪处地域最为宽阔广大?”
韦坚沉思片刻道:“除了含元殿前广场外就是.....曲江池那边占地又广,也没甚建筑遮挡。”
李固点头道:“那就让他们到那里待命,并将那处地界临时征用,咱们来个全长安柜坊联合办公!”
“可那处属万年县管辖......”
“都什么时候了!”
李固粗暴吼道:“如果不想抄家灭族,就把那处给本将军搞定!管你用什么办法!”
韦坚被一嗓子骂醒,头也不回地领命而去。
直到太阳西斜。
一座巨大的临时草围子在曲江池旁边搭了起来。
数百柜员以及被临时征召的有算学基础的世家子弟被组织起来。
金吾卫负责现场秩序管理。
所有挤兑人群被分解成上百条队伍后,人数好似少了许多。
而每条队伍中间都有三条桌案临时放置,用以提前核对身份信息以及业务需求。
有很多不满足要求的就被提前刷掉。
而那些带着大量私钱要求兑换的“大客户”,则被各世家的头面人物亲自在旁边临湖搭建的“包房”接待。
奉香、品茗。
而少府小吏则在旁清点宝钱,如数目核对无误,会直接取了令牌到库房拿钱。
不过此时被请来的头面人物,如驸马薛锈等人则会出言劝说,让“大客户”拿一张柜坊存折走人。
一般人大多会看面子,依言而行。
毕竟彼此身份差别巨大,实在是得罪不起。
但今天“不一般”身份的人却是多了些。
“杨洄拉了二十几万贯私钱过来,大多数含铜不足五成,还必须要求拿足数的宝钱回去。”
京兆周围的私钱一般含铜量起码有六成,甚至有些都是足色的宝钱。
而这种劣质货多半出自远州甚至边镇,当日多出来的漕船想必都是拉的这些。
真真是处心积虑啊。
李固冷笑道:“马上要宵禁了,明日再给。”
韦坚叹口气道:“反正有夹道可走,他怕是不依。”
如果权贵带头闹事,那旁边排队的民众大概率也会跟随。
“那就让圣人决断吧,大不了咱们就通宵营业!”
此举虽然会大幅加快库存宝钱的消耗量,但对保住柜坊的信誉却是大有益处,因此李固就打算把皮球踢给李隆基。
说完此话,他便翻身上马。
“二郎何往?”
韦坚急道。
这里要是少了李固坐镇,他多少有些心虚。
“按照当下速度,过两日少府新制宝钱就要告罄,我去掌冶署坐镇指挥,提升铸钱速度!”
曲江池这边业务开展已进入正轨,储户恐慌的情绪已慢慢变淡,甚至有些都已返家准备明日再来。
可像杨洄这样的搅屎棍却才刚刚发威。
边镇节帅的进奏院也传来消息,要求当季军饷以新制宝钱发放,甚至将大批私钱运来要求足色兑换。
这是明摆着落井下石。
自立唐百多年来,私钱屡禁不止。
谁知道天下到底藏了多少枚不足色的开元通宝?!
而前段时间运到长安的又有多少?
如今博弈双方就像在比拼内力。
看是宝钱先耗尽,还是私钱先兑光。
一方的现金流只要枯竭,对方就是赢家通吃。
私钱赢,则货币之策全盘崩溃,柜坊信用尽数垮塌,大唐商品市场重新被不足色的杂钱占据,幕后的世家权贵赚个盆满钵满,天下百姓会被他们变本加厉地盘剥。
宝钱赢,那李固就会开创大唐金融业之先河,让其为全天下的货品经济注入活力,朝廷税赋与综合国力再上一个台阶,李隆基的后世评价甚至能超越太宗!
可刚开始李固他们就被算计了一道,砸进去近百万贯去买粮食。
怪不得当初太仓、含嘉、洛口三仓的储备粮这么容易就调集过来了。
原来竟是李林甫的障眼法。
故意让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粮食上。
然后以瞒天过海之策,行一击必杀!
好狠毒啊!
幕后总的操盘手想必就是这位当今首相吧。
纵马狂奔的李固背后已是全身冷汗。
他自入长安以来,不管出于主动被动,但客观上确实是在不停搅动风云。
可不管是朝廷宰执,如张九龄。
还是世家俊杰,如王悔、韦坚、薛锈,甚至史真庆。
亦或是天潢贵胄,太子、广宁、忠王。
就连边镇节帅张守珪,还有沙场宿将安禄山史思明,他都靠着腹中良谋纵横捭阖。
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可此后独相十余年,权倾朝野的李林甫为什么在他的感官世界里存在感这么低!?
简直毫无道理。
他竟然把这么一个大佬给忽略掉了?
如今细细想来,此公不显山不露水,于不动声色之间,已编织出一片大网,将其牢牢困住。
李固只觉一柄尖刀已刺破其皮肉,直直捅入心脏。
巨大绞痛自胸腔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