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老槐树早已凋尽了叶子,枯枝嶙峋地刺向灰蒙的天空,像极了这深宅大院里人与人之间冰冷的关系。马伯庸站在廊下,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呵出一口白气,看它在凛冽的空气中倏然消散,无影无踪。
自来旺家的被雷霆手段发配到庄子上后,琏凤院里的空气便悄悄变了味道,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敬畏与疏离的气氛开始弥漫。
原先见他不是冷眼相对便是视若无睹的那几个管事,如今隔着老远就堆起职业化的笑脸,一口一个“马管事”叫得既热络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度。去领月钱或物料,账房先生不再慢吞吞地拨弄那仿佛永远也算不完的算盘珠子,反倒手脚利落地将东西备好,甚至还会赔着小心多问一句:“马管事,要不要用封条给您仔细包上,免得路上沾了灰?”
就连凤姐身边那位眼高于顶、行事滴水不漏的大丫鬟平儿,见了他也会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极淡的、却足以让底下人琢磨半天的笑意。——据某个试图巴结他的小厮透露,平儿偶尔在凤姐面前提过一句‘马管事近日倒是颇知进退,办事也稳妥’,在这府里,这已是来自权力核心难得的认可。
这些变化,马伯庸一一收在眼里,心下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深知,这看似好转的处境,如同冰层,表面光滑,其下却是暗流涌动。
变化总是好的,他强迫自己这样想。至少,如今他去大厨房想讨碗热汤驱寒,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婆子们不再推三阻四,而是赶忙从锅底盛上满满一碗浓汤,甚至还会讨好地多撇上两片实实在在的肉。
这日,他刚核完上个月的笔墨纸张账目。若在以往,这本是件需耗上大半晌的麻烦事——总有些糊涂账、待查项需要反复核对,甚至与人扯皮。可如今,账目清楚明白,再没人敢故意塞些夹缠不清的条目来为难他。不到一个时辰,一切便理得清清楚楚。陡然多出这许多空闲,他反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悬空的脚踏不到实地。
坐在那间依旧简陋的下人房里,寒风从墙缝钻进来,嘶嘶作响,如同毒蛇的低语。马伯庸望着那一道道裂隙,心头那点因扳倒对手而生的、浅薄的喜悦早已淡去,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不安,如同潮水般逐渐漫上心头。
他心知肚明,这次能扳倒来旺家的,七分靠的是出其不意和凤姐借题发挥的东风,三分靠的是自己这个“现代灵魂”带来的、不同于寻常奴仆的思维方式和查账手段。王熙凤保他、用他,也绝非是看重他马伯庸这个人,而是他恰巧递过来一把趁手的刀,让她能顺势整治不听话的奴才,并达到敲山震虎、巩固权威的目的。
在这盘根错节、人命如草的深宅大院,他依旧是无根的浮萍,是依附于参天大树的藤蔓。今日凤姐能用他,是因为他有用;明日若觉得他碍事或无用,便能像丢弃抹布一样将他扔开,甚至像发落来旺家的一般,毫不手软地碾碎。
“不能坐等。得做点什么,不能干等着下一回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波,把自己卷进去。”马伯庸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粗糙的木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思绪飘回了从前在现代公司里的日子——虽说也是劳碌命,被KpI和项目追着跑,但至少还有明确的规章流程、清晰的权责边界、相对公平的考核机制。而这里呢?一切都笼罩在“人情”、“惯例”和“主子心意”的迷雾之下,全凭上位者的一时喜怒和下人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实则给了太多人浑水摸鱼、推诿卸责的空间。
他冷静地审视着琏凤院乃至荣国府的管理现状,这在他受过现代管理思维训练的眼中,简直如同一团乱麻,漏洞百出。 账目记录全无标准可言,有的记流水账,有的只记总数,时间一长,连记账人自己都未必能说明白。物品支取更是随心所欲,往往只需某个有头脸的丫鬟一句“某某姐姐让来的”,或者一张字迹潦草、用途不明的条子,就能领走价值不菲的东西,谁取的、作何用、是否必需,全是一笔糊涂账。而下人们办事,推诿扯皮早已成为常态,有功劳便一拥而上争抢,有过错就想方设法推脱,整体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内耗严重。
然而,洞察到这些弊端的瞬间,马伯庸的眼睛却渐渐透出一种混合着挑战与希望的光亮。或许……这令人头痛的混乱,正是他绝处逢生的机会?
那些在现代职场被KpI、流程优化、效率提升打磨了多年的经验和思维,岂不正是他于此地安身立命、乃至向上攀爬的最大、最独特的依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前路。他不再犹豫,当即翻出凤姐赏的上好纸笔,深吸一口气,开始逐条梳理眼下管理中的积弊:
一、账目混乱不清,标准缺失,难以有效稽核,易生贪墨;
二、流程权责模糊,环节缺失,出事则相互推诿,无从追责;
三、人浮于事,效率低下,内耗严重,空耗府库;
四、监管缺位,漏洞百出,给宵小之辈留下太多可乘之机。
既已找出症结,接下来便是谋划对策。马伯庸沉下心来,细细琢磨,如何以这个时代所能理解、接纳的方式,将那些先进的现代管理理念,巧妙地“翻译”并植入其中。
账目方面,他决定设计一套标准化的账本格式,类似Excel表格那样分门别类,每一笔收支都必须清晰记载时间、具体事项、数额、经手人乃至简要备注,务必做到有账可查,有迹可循。
流程上,则可设计简易的标准化申请单与验收单,每个环节都需经办人签字画押确认,明确责任,环环相扣,最大限度地杜绝事后扯皮。
“然而,空有方案不行,关键在于推行。”马伯庸用笔杆轻轻敲着额头,自言自语,“必得让凤姐切身觉出这般做法的巨大好处,她才会支持……那么,须得完全从她的角度来思量……”
他深入剖析王熙凤的核心需求:这位琏二奶奶最看重什么?无非是牢牢掌握权柄、确保自身利益最大化、以及维持府内秩序以彰显其治家能力。那么,新法子就必须让她感觉到能更全面、更轻松地掌控全局,能更有效地防止下人欺上瞒下,能让她从繁琐的事务性工作中解脱出来,更省心省力。
马伯庸在纸页的显眼处,用力写下了几个关键词:为奶奶分忧、减少差错、杜绝弊端、提升效率、明晰权责。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马伯庸迅速将写满字的纸张收起,塞入枕下。眼下处境虽稍有好转,却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仍需万分谨慎。这些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若被有心人看去,不知又要编派出什么“标新立异”、“心怀叵测”的谣言。
是隔壁屋的小厮德子回来了,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脸上带着餍足的神色,像是又从哪儿讨得了便宜。
马伯庸心中蓦然惊醒,推行新流程势必会触动无数人的既得利益。那些早已习惯在浑水中摸鱼的、依靠旧制漏洞捞取油水的、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绝不会乐见任何变革。这,无疑又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硬仗。
但他已无退路。 唯有不断创造、证明自己不可替代的价值,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去,并且……争取活得更好、更安稳一些。
次日当值,马伯庸格外留心地观察着各项流程的细节。但见账房老先生记账时满纸涂改,墨迹团团;看到一个小丫鬟来领一笸箩上等银霜炭,只含糊说了句“平儿姐姐让来的”,账房先生便摇着头,在账册上记了一笔笼统的“各房用度”,至于这炭是否真如数送到了凤姐房里,还是被中间经手的人克扣去了别处,根本无人查证,也无从查证;又见外出采购的回来报销,单据上往往只有总额,没有明细清单,其中猫腻可想而知……
每见一处漏洞,他便在心中默默记下一笔,并同步思索着针对性的改进之法与可能遇到的阻力。
午间歇息时,他故作无意地与那位老账房攀谈:“先生,我看您这账目记得真是仔细费神,您老眼睛可还使得住?这么多数目字,我看着都眼晕。”
老账房闻言,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叹气道:“可不是么!人老了,精力不济。尤其是每到月底核对总账的时候,只恨自己没多生两只眼睛!有些地方当时记模糊了,或是经手人没说清楚,过后还得一个个去找人问,麻烦得很呐!”
“若是……能有个更清楚、更方便的记账法子就好了,”马伯庸顺势试探道,语气尽量显得随意,“譬如,将各项开支分门别类,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地写明时间、事项、金额、经手人,一条条列出来,瞧着岂不省事得多?月末汇总也方便。”
老账房眯起眼睛,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哦?马管事对此道,似乎颇有心得?有何高见呐?”
马伯庸忙摆手,做出谦逊状:“哪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就是看着您辛苦,随口这么一想。觉得若是事先画好线格,分栏记账,像表格似的,或许能清楚些,也省得遗漏。”
“哼,你们年轻人,就是想头多。”老账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重新戴上眼镜,转身慢悠悠地去了,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马伯庸知道,变革从来不易,尤其是当它触及到根深蒂固的习惯和既得利益者时。但他已从老账房那声叹息和并未直接否定的态度中看出,现状确实令许多踏实做事的人感到不满和疲惫,而这,正是他未来可以借助的突破口。
随后几日,马伯庸一边如常处理日常事务,一边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暗自设计完善他的新式账本与流程单据。他小心翼翼地规避着过于现代化的术语,尽量采用这个时代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形式与话语体系,只将“标准化”、“流程化”、“责任追溯”这些核心理念,如同盐溶于水般,无声无息地融入其中。
他所设计的新账本,清晰地划分出栏目:日期、事项、收入、支出、结余、经手人、备注。流程单则包括申请事由、具体数量、审批人、领取人、验收人及日期等必填项。
每夜回到那间四面透风的小屋,他就在昏黄的油灯下,如同一个虔诚的雕刻师,细细打磨他的方案,反复思量该如何向凤姐呈报,才能一击即中。他知道,必须抓住她既得空闲且心情尚佳的短暂窗口期,以最直观、最切中要害的方式,展现出新法子能为她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必须让她一眼就看出,这对她掌控全局、省心省力大为有利,”马伯庸对着自己手绘的、工整清晰的样板账页,低声演练着说辞,“最好……能有机会当面将新旧账目做个鲜明对比。”
为此,他甚至精心准备了一份对比材料——一页是现行混乱不清的记法,另一页则是用新法整理的同样时间段的内容,务求让那云泥之别的差异,一目了然地呈现在凤姐眼前。
德子有一回好奇地探头来看他伏案写画些什么,马伯庸只头也不抬地随口敷衍:“练字呢,总不能一直写得像狗爬,平白让人看低了。”
“马哥如今是奶奶跟前得用的人了,自然什么都得讲究些体面,”德子嘿嘿笑着,语气热络,眼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妒意。
马伯庸心下警醒。如今他看似处境好转,实则站在了更显眼、更易招风的位置上,一举一动都落在无数双或羡慕、或嫉妒、或等着看他出错的眼睛里。若这番费心准备的改革举措,在未见到凤姐之前,就先被人曲解为“标新立异”、“讨好卖乖”,甚至扣上“擅改祖制”的帽子,只怕不等他开口,就已被人下了绊子,摔得鼻青脸肿。
前路漫漫,须得越发小心,如履薄冰,才是。
机会在一周后才悄然降临。那日凤姐刚处置完一桩麻烦家务——贾琏的某个穷酸远亲来府上打秋风,被她一番不软不硬、滴水不漏的言辞挡了回去,既未撕破脸皮得罪人,也没让自家吃了亏。她心情明显不错,眼角眉梢带着一丝倦意却满足的笑意,甚至与平儿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侍立一旁的马伯庸知道,苦苦等待的时机到了。
他整了整并无线头的青色管事衣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紧张与期盼都压入肺腑,然后,向着凤姐那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书房,稳步走去。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他连日来精心准备的材料,那薄薄的几页纸,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些新的记账法子,更是他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里,为自己开辟的生存之道,和向上攀登的阶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上轻轻回响,一声声,不像是踩在地上,倒像是敲在他自己的心尖上。他知道,接下来的一刻,将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