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流程在琏凤院磕磕绊绊地扎下了根。马伯庸因之前的“微调”,在下人中间得了“严厉却讲理”的名声,日子似乎顺当了些。他甚至开始盘算,能不能借着这势头,再理顺些别的环节,让自己这“项目经理”当得更稳当。
这日,他需核对一批上月与府里总账房往来的款项。新流程要求清晰,一些原本模糊的跨院账目也被摆上台面,需他签字确认。几大本厚重的总账册由两个小厮吃力地抬进他的倒座房。
账册散发着旧墨和灰尘的气味。马伯庸挥退小厮,独自坐在案前,翻开第一页。
起初只是例行公事。按流程一笔笔核对琏凤院的支出与总账的入账。新账法清晰,对起来很快,他心里不免有些自得。
但对着对着,速度慢了下来。
目光不再局限于自己那一块,而是扫过账册上其他条目——那是荣国府各房各处的收支记录,以往他根本没机会接触。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账……不对劲。
不是某一笔的问题,而是整体透着一股颓势。
收入项翻来覆去就几样:各处庄子的地租、几间铺面上交的收益,还有几笔看不出来源的“常例”。数字几乎年年不变,甚至有些还略减。他想起平儿曾提过一嘴,说今年南边庄子遭了灾。
支出项却庞杂得惊人,数额巨大。
各房主子们的月例、吃穿用度;上下仆役的工钱饭食;四季衣裳、首饰古玩;房屋修缮、园林维护;年节祭祀、人情往来…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开销”、“临时支取”,名目模糊,后面却跟着吓人的数字。
他手指无意识划着纸面,心里默算几个大项。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光这几大项支出,就已隐隐超过账面上的固定收入。
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来。
他不信邪,往前翻看去年、前年的账。趋势几乎一样:收入停滞,支出却像雪球越滚越大。亏空被巧妙掩盖在复杂的借贷、拖欠的货款以及种种看不懂的做账技巧之下。
但他受过现代财务训练的眼睛,还是从那些数字下面,看到了触目惊心的真相。
这根本不是来旺家中饱私囊的小问题。这是整个贾府,从根子上烂透了!像一棵被蛀空的大树,外表枝繁叶茂,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他猛地合上账册,心脏狂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之前所有的认知都被推翻。他以为自己在琏凤院斗倒周胖子、推行新流程,就算立住了脚。可现在才发现,他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在这艘注定沉没的巨船上,修补一个微不足道的漏水点!
而这艘船,正在加速撞向冰山。
穿越前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奢华,“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败落,“抄家”、“流放”…那些书本上的冰冷概念,此刻借着账册上冰冷的数字,变得无比真切、骇人地砸在眼前!
原来…都是真的。
这一切繁华,都是沙上城堡,潮水一来,顷刻瓦解。
那他呢?他这个刚在琏凤院站稳的小管事,到时是什么下场?
王熙凤?贾琏?主子们自身难保!他们这些依附其上的奴婢,最好的结局是被发卖!更大的可能,是一同问罪,下狱,流放…甚至掉脑袋!
巨大恐惧攫住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环顾这间小小倒座房,窗外是贾府精致的亭台楼阁,远处传来丫鬟隐约的嬉笑声,一切安宁富贵。
可在他眼里,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翳。
他一直以为最大的危险是王熙凤的喜怒、同僚的倾轧。现在才明白,那些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灭顶之灾,是整个系统的崩溃!
他之前的计划——攒钱讨好上司,在府里混个前程——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必须离开!
这念头从未如此清晰、紧迫。
不能再侥幸!必须尽快!在一切崩塌之前,攒够资本,找到绝对安全的退路!
他手微抖着再次翻开账册,目光不再核对,而是像搜寻救命稻草,疯狂扫描每一个可能透露信息的数字和备注。
他要知道这窟窿多大!还有多少时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马管事,平儿姐姐来了。”
马伯庸浑身一激灵,触电般合上账册,迅速用旁边几本普通账本盖住,深吸气,强行压下惊惶,尽量让声音平稳:
“快请。”
门帘一挑,平儿端着个小托盘进来,上面两碟精致点心。
“二奶奶赏的,说你这几日辛苦了。”平儿笑着放下点心,目光随意扫过堆满账册的桌案,“哟,忙着对总账呢?这活儿可耗神。”
马伯庸努力挤出笑容,心跳如鼓:“是,头绪多,得细细核对,免得差错。”
平儿点头,像是随口说:“府里开销大,进项却就那些,账目上是得仔细。听说南边几个庄子今年收成又不好,唉…”
她轻轻叹气,像是无心抱怨,又像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马伯庸听着,只觉那股寒意更深,浸透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