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工程处的差事,到了了结的时刻。
马伯庸去找贾蔷手下那位常驻工地的王管事办交割。此人是个再油滑不过的角色,一双肉眼泡总眯着,仿佛时刻在盘算。账目文书核验完毕,临了,马伯庸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个用厚油纸仔细包好的物件递了过去,入手沉甸甸的。
那王管事指头一搭,分量掂得门儿清,胖脸上立刻堆出笑来,褶子都深了几分。“马老弟,上路!是个明白人!”他亲热地一把揽过马伯庸的肩膀,一股隔夜的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不瞒你说,这工地上的烂账见多了,难得碰上你这么个弄得一清二楚的。往后在二奶奶跟前得了势,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老哥我今天给你行这个方便啊!”
马伯庸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略带谦卑的笑,身子却借着拱手施礼,不着痕迹地从那条油腻的胳膊下脱开:“王大哥言重了,折煞小弟。这段时日,若非您老哥担待周全,小弟哪能顺当办差?此情铭记于心。”
他踏出那间堆满陈年账册、气味浑浊的屋子。物料区的胡管事早已候在一旁,脸上堆着复杂难言的笑。交接过程快得让胡管事心惊——账簿、钥匙、单册,分门别类,条理清晰。每一处更易,每一笔存疑,旁侧都附有蝇头小楷写就的备注,明白晓畅。
“马管事,您这一走,我们这心里可真没底了……”胡管事搓着手,额角渗汗,话里话外透着心虚。
“规矩既立,依章办事即可。”马伯庸语气平静,将一本薄薄的、手钉的《物料登记稽核要诀》塞到一旁眼圈泛红的柱儿手里,声音压得极低:“遇事不急不躁,多看,多问,拿不准的,多请示胡管事。”
柱儿紧紧攥着那本犹带体温的册子,指节发白,重重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待人群稍散,胡工头大步流星过来,将一个粗布小包不容分说塞进马伯庸怀里,摸着是几块硬实的麻饼和果脯。“马管事,老胡我不会说话,”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握了握马伯庸的胳膊,声音沉厚,“在这府里干活这么多年,像您这样心里有杆公平秤、不看人下菜碟的,少见!保重!”他叹了口气,目光里是真切的惋惜,“往后……得空,好歹回来看看咱们这帮老兄弟。”
马伯庸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在尘土中初具规模的亭台楼阁。它像一头正贪婪吞噬着无数银钱和血汗的巨兽,华丽皮毛下,尽是朽木与虫蛀。他为之辛苦梳理的条理,不过是这巨兽身上一道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磨平的痕迹。
他长长地、似乎要将胸中积郁尽数吐纳般地吁出一口气,那来自各方势力的无形挤压带来的憋闷感,随之轻了些。然而,心底那点因事业未竟而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却像一粒纤细的沙子,悄无声息地硌在角落,不依不饶地磨着人。
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琏凤院走去。
脚步越靠近,周遭便越是万籁俱寂。工地上那种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嚣与尘土气息,被一种若有若无、甜腻得发闷的熏香,以及廊柱深处散发出的、经年不散的潮湿木头陈腐气味彻底取代。空气骤然变得浓稠、滞重,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挣脱不开的压抑。
刚踏进院门,就瞧见兴儿和柱儿没精打采地歪在廊下背阴处打盹。听见脚步声,两人一个激灵,慌忙站直了身子。兴儿眼尖,瞅清是他,脸上立刻堆起那种惯常的、带着几分油滑的笑:“哟!马管事!您这可是从大观园那‘金山银海’里凯旋了?这一趟,油水怕是捞足了吧?”眼睛滴溜溜地在马伯庸的衣衫和包袱上打转。
柱儿也凑过来,眼神里混杂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马伯庸脸上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些许奔波后疲惫的笑,语气轻松:“兴儿哥快别取笑我了。什么金山银山,不过是二奶奶派我去临时听差,跑跑腿,尽个本分罢了。比不得你们,日夜在二奶奶跟前伺候,那才是顶顶要紧、又体面又轻省的头等差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他这话听着是自谦,却把“二奶奶派我”点在前头,又捧了对方一句。兴儿脸上的笑果然真了几分,柱儿也讪讪地收了那探究的目光。“马管事就是会说话,”兴儿笑道,“这一路辛苦,快回屋歇着吧。”
他径先去正房回话。王熙凤斜倚在榻上,半阖着眼听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禀事项,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玉镯。直到那小丫鬟如蒙大赦地退下,她才懒洋洋地掀开眼帘,目光如探针般在他身上扫过,嘴角扯起一抹辨不出喜怒的弧度:“哟,咱们的能人回来了?听说在园子里好一番作为,连三姑娘都赞你‘清楚明白’,真是给咱们院里挣足了脸面。”
马伯庸深深躬身,声音平稳得如同深潭静水:“全靠二奶奶提拔,奴才才能在园子行走,学些规矩。奴才时刻不敢忘了自己是琏二奶奶院里的人,本分二字,从不敢忘。”
王熙凤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似笑非笑:“记着就好。那梨香院的屋顶,夏天一场暴雨就能浇透;绒线胡同的烂账,再不理就能生出蛆来。都原封不动等着你呢,别让我再催第二遍。” 话语轻柔,内里的敲打却如金石坠地。
从正屋出来,他先奔梨香院。月余不见,这院子时光仿佛凝滞,只屋顶多了几处敷衍的补丁,墙体依旧斑驳,透着股无人问津的落寞。赵四搓着手迎上来,苦着脸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苦,抱怨周管事如何刻意为难,领料如何艰辛。铁柱则默默上前,递上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糙纸,是这些日子工料、人手的简单记录。
马伯庸没接赵四的话茬,只目光在记录上迅速一扫,对铁柱微一颔示肯定。他在院里慢慢踱了一圈,脚步踩过碎砖烂瓦,眼之所及,心念电转。周管事的刁难在他意料之中,这梨香院的工程,不仅是技术活,更是人情世故的较量。何处必须据理力争,何处可稍作退让,下一步的章程已大致了然于胸。
接着转道绒线胡同。胖掌柜远远瞅见他的身影,脸上瞬间堆满殷切的笑容,几乎是颠着小步迎出来,双手捧出几本装订齐整的账簿,页页字迹工整,墨色簇新:“马管事,您可算回来了!您瞧,这账目早就预备得清清楚楚,就等您回来过目,保证一笔不落,分毫不差!”
马伯庸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信手一翻,指尖准确地点在一处墨迹明显鲜亮、与周围泛黄纸页格格不入的记录上,语气平淡无波:“掌柜的费心了。只是这笔三月中的进出,墨色瞧着……倒是格外精神焕发。”
胖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额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油汗,声音也跟着发了飘:“啊……这、这个……许是前些日子忙乱,一时疏忽漏记了,后来、后来对账时发现,便赶紧补上了,对,是补录的……”
“无妨,”马伯庸“啪”地一声合上账本,神色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清亮如电,直刺胖掌柜闪烁的眼底,“明日晌午起,我每日过来,咱们一起盘账。一笔一笔,从头慢慢对。总能对得清清楚楚。”
晚间,他独自坐在那盏熟悉的、光线昏黄的油灯下,将大观园那些时日积攒下的零散纸页一一铺开,细细理过。
粗糙的工程草图、精心绘制的表格图样、还有那些密麻麻记录着各色人物性情癖好、关系亲疏的小字……探春那句“清楚明白”的赞许如同一道微光,照亮过前路;程日兴精明的打量,贾蔷那阴恻恻、若有所思的笑意,甚至胡管事那点可笑又可怜的心机,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为了他在这深不见底的府邸中,一点点为自己积攒下的、无形的资本与护身符。
他清楚地知道,贵人的赏识如同镜花水月,能借其力,却不能恃其为常。真要在漫漫长夜里行走,靠的不是瞬间的光亮,而是脚下每一步的踏实与算计。眼下最紧要的,是将梨香院的工程扎扎实实地推进,堵住周管事那类人的嘴;将绒线胡同的糊涂账目料理得水落石出,斩断伸向府库的黑手。这,才是他在琏二奶奶跟前安身立命、不容撼动的根本。
“噗——”
灯花轻爆,随即熄灭。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在冰凉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清晰的、囚笼般的窗格影子。他闭上眼,工地上喧嚣的风声、匠人们粗犷的号子与眼前院落死寂的静谧在脑中反复交错、碰撞。
大观园这一趟,他不仅站稳了,更窥见了在这庞大而腐朽的体系之中,凭借能力与规则,所能挣得的另一番天地与活法。下一步,他要想的,是如何借着这点窥见的光,不仅要在这逼仄的格局里走得比以往更稳,还要……设法让这格局,为自己裂开一道更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