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平静、暗流涌动中悄然滑过。马伯庸靠着零碎消息与刻板规矩,勉强维持采买事务运转,与来旺家的僵持已成常态。他心知肚明,凤姐冷眼旁观,断不会容他一直这般“安稳”——在这深宅大院里,无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果然,这日平儿亲至其值房。她步履轻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马管事,二奶奶有桩差事交与你。”平儿语调仍平淡,然目中添了几分审视,“是桩需出力的实差,也是二奶奶对你的看重。”
马伯庸心下一紧,面上恭谨道:“平姑娘请吩咐。”
“城外南边有个‘丰年庄’,前番送来的租子数目不清,庄头回话亦含糊。”平儿缓言,“二奶奶意,着你带二人亲往一趟,实地察看,盘核账目,询话庄头并佃户,务必将实情查明。”
马伯庸心猛一沉。丰年庄?此非前番钱槐自孙婆子处听来、来旺家暗中打探的那个庄子?凤姐将此差交他,是巧合,抑或刻意?是试炼,还是……欲借他这把刀,碰触庄子背后或存的蹊跷,甚或就是想观他是否会借此机,与来旺家那厢生更直接冲突?
他忽又想起那枚神秘印章上的纹路,似乎与田庄地契上的印记有几分相似——莫非这其中还有更深关联?
此差,敏感,棘手,一着不慎,里外难为人。
心下波澜翻涌,面却不敢露分毫,唯垂首应:“是,奴才明白。不知二奶奶可有特谕?这盘账问话,尺度如何把握?”
平儿瞥他一眼,似对其谨慎尚觉满意:“二奶奶只言,须查清,账要实,情要明。该怎办便怎办,依府规而行。只是……”略顿,“庄上的事牵扯多,你初往乍到,凡事多留心眼,该问问,不该问的,莫多言。带谁往,怎查,你自斟酌,回来予二奶奶一个明白交代便可。”
此话听着放手任为,实则句句藏锋。“依府规”,然规死人生。“该问问,不该问莫多言”,何为该,何为不该?全凭己悟。令其自酌带谁往,更显微妙,带错人,泄风声,或遭人做手脚,皆其之责。
此即“投名状”矣。观其能否将此差办得凤姐满意,又观其懂否分寸,会否惹不必之烦。
“奴才省得,必谨慎办理,绝不负二奶奶信重。”马伯庸躬身答,背沁细汗。
平儿颔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马伯庸于值房呆立片刻,心念电转。丰年庄之事,来旺家既已暗中打探,必有所图。凤姐此差,或是借他之手敲打来旺家,或是试探他与来旺家是否已有勾结。无论如何,此行凶险。
随即速动。他深知此事不可耽,亦不可张扬。
先召钱槐,只简言出短差,令其备车马、备干粮,特嘱:“此行非同小可,你机灵些,多看多听少言,尤要注意庄上有无可疑人与来旺家有牵扯。”
钱槐会意,重重点头:“管事放心,小的晓得利害。”
继而亲往一趟外院管事处,以二奶奶差遣外出公干为由,点名要一叫赵大的中年仆役随行。此赵大平素沉默寡言,乃府中家生奴才,背景相对简单,与来旺家那厢无明面瓜葛,最要紧是,其识字、通数算,可作见证,亦能助查账。
人选定,立书简出行手令,注明事由、人员、时辰,亲持予平儿过目,算作报备——此举既是规矩,亦是自保,表明自己行事光明,无不可对人言。
次晨,天方蒙蒙亮,马伯庸便带钱槐与赵大,乘府中一辆普通青布小车,悄无声息出城,往南边丰年庄去。
一路颠簸,马伯庸闭目养神,心下反复盘算。至庄子,绝不可听庄头一面之词,账本须看原始凭证,库房要亲验,佃户亦须私寻机问几句。尤要留意,庄头与来旺家是否有私下往来痕迹。
至丰年庄,已近午时。那庄头姓王,年过四旬的汉子,面色黝黑,见他们来,面堆热笑,目透几分精明打量。
“马管事一路辛苦,快屋里请,吃杯茶歇脚。”王庄头招呼着,便欲引他们往正屋。
马伯庸却立院中不动,面带公办淡笑:“王庄头不必客套,二奶奶差遣,不敢耽搁。还是先办正事。请将庄上近一年出入账册、原始单据,并库房钥匙一并取来,咱们当场核对。”
王庄头笑一僵,随即又热络道:“账册自要看,只历年账目繁杂,容小的先令人整理,也免误马管事工夫。您几位远来,总须先吃口茶……”
“不必整理,”马伯庸语平却不容置,“原始账册即可。赵大识字通数,可协看。钱槐,你随王庄头往取账册钥匙,现下便去。”特点赵大识字,便是令王庄头知,他带了见证人,莫想在账目上易糊弄。
王庄头见他如此强硬,色变变,只得吩咐人取。
账册取来,便在庄子账房,马伯庸令赵大与钱槐同对账册,一笔笔核近几月粮银出入。他自不动声色观王庄头并周遭仆役反应。
账面上似无大问题,然有几笔较大开销用途写含糊——“杂项开支”、“修缮费用”,数额不小,却无明细;另有时辰上亦有微妙出入,如某笔粮食出库记录比实际运送日早了三天。
核毕部分账目,马伯庸又提查看库房。王庄头推说管库人暂不在,马伯庸便道:“无妨,我们便在库房外候,或,王庄头你应有备用钥匙?二奶奶候回话,实耽搁不起。”
再抬凤姐,王庄头无法,只得磨蹭取钥。
开库房,内堆些粮食杂物。马伯庸不通农事,亦粗观粮食成色存量,与账册记录大略对照。令赵大将所见库房情状简录随身纸上,注明日期见证人。
其间,他借口透气,于庄院走走,恰遇一正劈柴老佃户,便上前搭几句,问今年收成、庄头待下如何类闲话。老佃户初不敢多言,马伯庸只道府里例行问情,那老佃户方含糊道“收成还行,只租子……唉,都不易。庄头老爷也有庄头老爷的难处。”话中有话,却不肯深言。
马伯庸心下略底,不再多问。
于庄子盘桓大半日,账目核了,库房看了,人亦侧面问了。马伯庸谢却王庄头留饭之邀,带钱槐赵大,登车返城。
归途,他令赵大将今朝所见所闻,包括账目疑点、库房情状、并与老佃户对话,皆详书纸上,后令赵大钱槐俱于后签名按印。
回府,已傍晚。马伯庸未急见凤姐,先返值房,将今日所有经过,包括带谁、何时往、至庄子先做何、后做何、发现何疑、寻谁问话、得何讯息,并赵大钱槐签字画押,皆清整成一份简明书面呈报。
每环节,皆有据可查,有人可证。他将己身摘得干干净净,只作忠实录执之器,既不隐瞒疑点,亦不妄下结论。
次日,他方携此呈报并赵大钱槐二位“人证”,往求见凤姐。
呈上报告,语恭禀核查经过,重指账目几处含糊开销及时辰出入,并库房存量与账册略偏情状,亦提佃户那句含糊抱怨。然未下任何断语,只言“奴才愚钝,唯将查得实情据实回禀,其中是否有不妥,还请二奶奶明察。”
凤姐听着,翻看那理晰报告并后附签押,面无色,只淡道:“嗯,知晓了,办得尚算细致。去罢。”
马伯庸躬身退出,直至出院,方缓缓吁出憋久之气。
他知,此份“投名状”算交上了。凤姐对他此番谨慎近刻板的办事式,应是满意的。他未越权,未妄议,未留任何可供人指摘的把柄,却将问题清摆凤姐面前。
信重有否提升,他不知。然他知,己身又过一关。在这如履薄冰的处境中,他再以最拙最安之法,护住了己身。
只,经此一事,他更确信,此贾府,绝非久留之地。每番看似“重用”之差,皆可能为一次致命试炼。他须更快,更隐地,为己谋那条退路。而那枚神秘印章与田庄之间的关联,或许正是他该深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