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d6这头巨兽的体内,秩序是至高无上的法则,而“白狐”——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潘菲洛娃——则是这法则的化身,是其意志延伸的神经中枢。
此刻,这意志正以一种冰冷而精确的方式,聚焦在列昂尼德·马尔科夫的身上。
她并未下达逮捕令。粗暴的拘押会惊动可能存在的同伙,会留下不必要的记录,更会打破d6内部刚刚因“下午茶”事件而凝聚起来的、脆弱的信任氛围。
那不是她想要的处置方式。
她选择了另一种更符合她当下状态、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她要将马尔科夫从他赖以生存的系统环境中悄然剥离,将他囚禁于一间无形的、由他日常所见所感的一切所构成的牢笼之中。
她的意志通过神经接口,无声地注入“d6之血”系统。
在L5科研层,列昂尼德·马尔科夫正准备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像往常一样,将手掌按在身份识别器上,扫描视网膜,输入长长的动态密码。终端亮起,访问通过。
他暗自松了口气,一切如常。
他并不知道,就在昨夜,他权限矩阵中几个极其关键的、通往ЭВБ计划关联数据库和高级能源控制节点的链路,已被添加了隐形的过滤器。
这些过滤器由白狐亲手编码,完美地模拟了系统维护或数据校验的延迟响应。
当他尝试访问那些真正敏感的区域时,系统不会拒绝,只会返回“正在处理,请稍后再试”或“数据索引优化中”这类看似合理的提示。
他能接触到的,只剩下那些经过精心筛选的、无关痛痒的日常作业数据和公开的技术文档。
他就像一只被悄悄剪去了翅膀的飞虫,依旧能爬行,却再也无法触及曾经的高度。
白狐冷漠地注视着监控日志中马尔科夫一次次尝试访问被阻的记录。
他的困惑和逐渐升高的访问频率,如同清晰的信号,在她意识中标注出他的焦虑等级。
结束了一天(徒劳无功)的工作,马尔科夫回到他的个人宿舍。
d6的居住区谈不上舒适,但恒温恒湿,灯光稳定,提供着维持生存所需的一切标准条件。
然而,今晚有些不同。
他拧开淋浴喷头,水流初始的温度似乎比设定好的37度低了那么一两度,一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微凉。
他下意识调高温度旋钮,水流又骤然变得滚烫,迫使他狼狈地跳开。
反复调整几次后,水温才稳定下来,但这小小的插曲已经在他神经上留下了一抹烦躁。
坐在书桌前,头顶的照明灯管极其轻微地、高频地闪烁起来,那频率刚好处于人眼视觉暂留的临界点,不会引起明显的明暗变化,却足以制造一种令人不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眩晕感。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灯管,似乎没什么问题,但那种不适感却挥之不去。
夜间,空调送风口的噪音似乎比平时更响了一些,气流的方向也似乎被微妙地调整过,总能有一缕微弱但持续的风,正好拂过他露在被子外的额头。
这些细微的、无法言说的异常,如同背景噪音中的不和谐音,开始持续不断地磨损他的神经。
他检查过设备,一切读数正常。向后勤报修,得到的回复永远是“系统运行正常,未检测到故障”。
他开始怀疑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是压力太大导致的错觉。这种自我怀疑,本身就是最有效的毒药。
白狐通过环境控制系统,像调试仪器一样精确地微调着马尔科夫周遭的一切。
她熟知人体的感知极限和心理弱点,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如同一次精准的针灸,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末梢。
马尔科夫并非没有尝试与外界的“联系人”沟通。他使用了经过伪装的加密信道,将信息嵌入到看似普通的系统状态报告或物资申请文件中发送出去。
他并不知道,他发出的每一个比特的信息,都在离开他终端的瞬间,被复制并发送至b7-Δ主控室的一个隔离解密沙箱。
白狐的意识流如同无形的筛网,滤过他精心编织的密文,直抵核心。
他收到的每一条回复,也首先经过她的审视,必要时甚至会被延迟或微妙地篡改内容,以配合她的策略。
他与同伙(那位后勤管理员)在餐厅“偶然”的碰面,他们交换眼神的瞬间,他们压低声音的短暂交谈,都被隐藏的拾音器和高清摄像头捕捉,放大,分析唇语,记录在案。
他们的行动轨迹被系统精准绘制,重叠的时间与地点被标记为潜在的联络事件。
白狐如同一个拥有上帝视角的观察者,冷静地注视着马尔科夫在她编织的无形之网中挣扎。
他的通讯不再是秘密,他的行动不再有隐私。
他像一个被剥光了置于玻璃箱中的标本,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被记录和分析。
这种无处不在的凝视,比任何物理上的捆绑更令人窒息。
几天下来,列昂尼德·马尔科夫变了。
他的眼窝深陷,眼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
原本还算整洁的仪容变得有些邋遢,头发油腻,实验服也起了褶皱。
在工作时,他变得更容易分心,频繁地抬头四顾,眼神闪烁,对周围同事无意间的举动过度敏感。
有一次,一位同事不小心碰掉了他的数据板,他几乎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反应激烈得让对方面露愕然。
他吃饭时总是选择最角落的位置,快速地吞咽,仿佛食物失去了味道。
夜晚,他宿舍的灯常常亮到很晚,监控显示他有时会在房间里无目的地踱步,有时会长时间地盯着空气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紊乱。
他开始更频繁地尝试联系他的上线,信息中的措辞逐渐透露出焦躁和不稳的情绪:“访问持续失败...系统似乎有异常...是否暴露?请求指示...”
而这些信息,无一例外,都平静地躺在白狐的监控日志里。
他甚至开始怀疑身边的一切:那个总是对他微笑的女技术员是不是在监视他?通风口那持续的低鸣是不是某种他不懂的监听设备?每日配给的营养膏味道似乎也和以前不同了,是不是被下了药?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挤压着他的理智。
没有镣铐,没有刑具,没有一句恐吓的话语,但他已经感受到了比禁闭室更深沉的绝望。
他被困住了,被这熟悉的一切无声无息地、温柔地窒息着。
在主控室,白狐接收着关于马尔科夫状态的一切数据:心率异常、皮质醇水平升高、睡眠模式破碎、工作效率显着下降、社交回避行为增加...
她面无表情地分析着这些指标。
没有快意,没有愤怒,只有绝对的掌控感。
这不再是单纯的任务执行,更像是一场高度精密的心理实验,而她既是研究者,也是执刑人。
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监控画面中马尔科夫那张因焦虑而扭曲的脸,钴蓝色的虹膜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
那或许是一丝属于“尼娜”的、对陷入绝境之人的怜悯残影。
她端起手边一杯早已冷却的合成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味蕾蔓延,与她此刻正在施加的无形之苦,形成一种奇异的呼应。
无声的禁锢仍在继续。
这张由数据和系统权限编织成的巨网,正一寸寸收紧,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彻底失去方寸,或在绝望中做出更疯狂的、足以定罪的举动。
而对于d6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依旧如常,他们丝毫不知,一场冰冷而精准的审判,正在他们身边悄无声息地进行。
只有那无处不在的“d6之血”,沉默地流淌着,执行着来自最高指挥官的、不容置疑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