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的初稿像一副刚刚锻打出雏形的骨架,虽然粗糙,却将“古丽之家”多年来散落的血肉与经验,勉强支撑成了一个可供审视的结构。这份梳理的过程,如同一场深入的自我解剖,让我们对脚下的路看得更为清晰,也让我们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这片沃土上孕育出的两株最引人注目的新苗——艾尔肯与阿孜古丽,正以其截然不同的生长姿态,勾勒出传承路上两种迥异却可能同样璀璨的星轨。
小院的日子,因这份内在的明晰,进入了一段表面平静、内里却充满张力的观察期。阿娜尔古丽和我,如同两位守在苗圃边的园丁,减少了刻意的浇灌与修剪,更多地是退后一步,屏息观察,看阳光和风露如何在它们身上留下印记,看它们自身的生命力将如何引领生长的方向。
艾尔肯的轨迹,是向内、向深的沉潜。自从成功烧制出“喀什噶尔蓝”和那件堪称完美的玉壶春瓶后,他并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反而像是推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奥殿堂的大门,神情变得更加肃穆,步履更加沉稳。他将那片蓝色的试片用软布包好,郑重地收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枚奖章,而是一把钥匙,开启的是下一段更为艰难的攀登。
他的工作台变得更加整洁,工具摆放得一丝不苟,如同外科手术器械。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新的、近乎苛刻的目标:系统性地攻克买提大叔釉料笔记中那些记载最模糊、失败率最高的“神秘釉色”。这些釉色的描述充满了诗意却难以捉摸的比喻,如“孔雀羽翎的光泽”、“雨后初晴的虹彩”、“窑变星空”。这已不仅仅是技术的重复,而是需要调动极致的耐心、细致的观察力、以及对泥、釉、火三者间微妙化学反应近乎直觉的理解。
他几乎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交流,将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由矿物粉末、天平、研钵和窑火构成的世界里。周婉整理《指南》需要补充一些标准化的釉料配比数据,去向他请教,往往只能得到极其简短的回应,伴随着的是他递过来的、记录着密密麻麻数字和符号的试验笔记。他的沟通方式,更多地体现在行动上——他会默默地将周婉需要的配比数据工整地抄录下来,或者将一批新烧制的、呈现不同微妙变化的试片整齐地排列在工作台一角,供人观察。失败是家常便饭。一窑窑的试片出来,常常是灰暗、板结或流淌得不成样子。但艾尔肯面对失败时,眼中已看不到丝毫沮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分析。他会拿着失败的试片,在灯下反复查看,用手指触摸釉面的肌理,对照着笔记记录的火候变化,沉默地寻找着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导致偏差的线索。
他的这种沉浸,带着一种苦行僧般的孤独与专注,仿佛要将自身的所有感官,都淬炼成与窑火对话的媒介。阿娜尔古丽有次悄声对我说:“你看艾尔肯,像不像在打坐?泥是他的蒲团,火是他的经文。” 我深以为然。他的成长,是寂静的,是向地心深处扎根,寻求着更为本源的力量。
而阿孜古丽的轨迹,则是向外、向广的舒展。那尊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泥骆驼的成功,以及随后在线上社群引发的热烈反响,像一阵强劲的东风,鼓起了她自信的风帆。她并没有像艾尔肯那样沉入技法的深海,而是迸发出了更加旺盛的、拥抱外部世界的热情和创作欲望。
她的灵感来源变得愈发广泛。她不再仅仅满足于从艾德莱斯绸或身边景物中寻找灵感,开始央求周婉帮她找来了许多国内外现代陶艺、雕塑、甚至抽象绘画的画册和资料,贪婪地吸收着各种艺术流派的养分。她的工作区域总是显得有些“混乱”,摊满了各种素材:一片枯叶、一块奇特的石头、从巴扎上买来的彩色碎布头、还有她即兴画下的、充满动感的素描草图。
她的创作主题也变得更加大胆和富有叙事性。她不再满足于单个物件的塑造,开始尝试创作一组有关“丝绸之路”记忆的陶板浮雕,将商队、骆驼、乐师、舞者糅合在充满韵律感的构图之中;她用粗犷的泥条盘筑出一个抽象的女性舞者形象,虽结构夸张,却充满了力量与节奏感。她还对釉色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但与艾尔肯的精准控制截然不同,她追求的是偶然性和表现力。她会将几种釉料随意泼洒在坯体上,或者尝试用非传统的方式施釉(如喷洒、滴溅),期待着窑火带给她的“意外之喜”。失败率同样很高,但她似乎享受这种“开盲盒”般的刺激,每一次打开窑门都像一场冒险。成功时,她会欢呼雀跃,拿着作品四处展示;失败时,她也只是撇撇嘴,嘟囔一句“下次换个法子”,便又投入新的尝试。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渴望交流与展示。她主动帮助周婉打理线上社群的互动,用她充满感染力的语言回复留言,分享创作心得(尽管常常词不达意,却充满真诚)。她甚至鼓起勇气,在一次小型的线上分享会上,磕磕巴巴地讲述了她创作那尊泥骆驼的灵感来源,虽然紧张得手心冒汗,但结束后看到屏幕上涌出的鼓励和赞美,她眼中闪烁的兴奋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
两条轨迹,一条如深潭,静水流深,底部暗流涌动;一条如溪涧,欢快跳跃,四处碰撞激荡。他们仿佛磁铁的两极,在无意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补与张力。艾尔肯的沉静,映衬出阿孜古丽的活泼;阿孜古丽的奔放,也反衬出艾尔肯的专注。有时,阿孜古丽会拿着一个釉色烧制出奇特效过的、她自己无比满意的“残次品”,跑到艾尔肯的工作室门口,兴奋地问:“艾尔肯大哥,你看这个颜色,像不像打翻的调色盘?虽然裂了,但裂得很有味道对不对?” 艾尔肯通常会从满桌的试片中抬起头,默默地看上一眼,然后简短地评价一句:“釉厚了,火急了。” 虽是指出问题,但阿孜古丽却似乎能从这简短的反馈中获得某种技术上的确认,然后若有所思地离开。
阿娜尔古丽静静观察着这一切,并不强行干预或调和。她只是在他们各自遇到瓶颈时,给予关键的点拨。她会提醒艾尔肯:“有时,太追求控制,反而会失去窑变的那份‘天趣’,不妨偶尔也学学古丽,放手让火‘画’一笔。” 她也会引导阿孜古丽:“古丽,你的感觉很好,但要想走得更远,还得像艾尔肯那样,耐下性子,弄清楚为什么那种‘偶然’会那么美。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这种“放任自流”而非“整齐划一”的培养方式,初看有些冒险,却最大程度地保护了两种天赋的自然生长。我们开始意识到,传承并非复制同一个模子,而是为不同的种子提供适合它们的土壤和生长空间。艾尔肯或许会成为一位将传统技艺锤炼到极致的“大匠”,而阿孜古丽,则可能成长为一位充满原创精神、连接传统与当代的“艺术家”。他们的价值,无法用同一把尺子衡量。
一天傍晚,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两间工作室透出的灯光。艾尔肯的窗口,安静而稳定,映照出他伏案记录的剪影;阿孜古丽的窗口,则不时晃动着她手舞足蹈讨论创作的身影。两种光芒,一静一动,交织在这片古老的院落里。
阿娜尔古丽走到我身边,轻声说:“看,像不像天上的星星?有的恒星,恒定地发光,指引方向;有的流星,绚烂地划过,点亮夜空。这片夜空,需要恒星,也需要流星。”
我点点头,心中一片澄明。双星轨迹已然分明,它们正沿着各自的轨道,积蓄能量,闪耀出独特的光芒。而这光芒,终将照亮“古丽之家”更广阔的未来。真正的繁荣,从来不是一花独放,而是百花争艳,各美其美。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片能让不同星星都放心闪耀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