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铁梯边缘滴落,砸在花坛边缘的石沿上,发出闷响。我扶着陈砚从通风管道爬出来时,他的手臂已经止不住地发抖。他靠在墙边喘了口气,嘴唇泛白,刚才咳出的血里浮着那些细小颗粒,像被碾碎的骨屑。
“还能走?”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撑着膝盖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我们沿着公寓外墙往花坛方向走,泥水沾满鞋底。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视频里的男孩,五岁,注射后睁大眼睛,喉咙发出呜咽。那是他。而我躺在另一边,扎着蝴蝶结发绳的女孩。
双锚计划不是备份,是配对。
花坛就在七楼投影的正下方,圆形布局,种着一丛丛深红玫瑰。我蹲下身,指尖蹭开表层泥土,下面的土质不对劲,湿得发黏,像是泡过水的肉。我掏出相机支架,把残损的机身固定上去,开启夜摄模式。屏幕闪烁几下,勉强亮起。
画面中,泥土深处浮现出七具蜷缩的轮廓,手掌紧握,指节朝上,仿佛临死前抓着什么东西。
“你看这个。”我把屏幕转向陈砚。
他凑近看,呼吸打在镜头上。我调出叠加影像,骨骼分布呈环形排列,中心点正好是那棵最老的玫瑰主干。他从工具包里取出银链,剥去外层绝缘胶,将裸露的金属端插入土中。仪器轻微震动,数值跳动几下,显示出一段波形——有规律的脉冲,像心跳,又像脑电。
“地下有信号。”他说,“不是机械的。”
我拿起铁锹开始挖。第一铲下去,阻力大得像是割进皮肉,拖拽感从手柄传到肩胛。每挖深一点,地面就渗出暗红液体,气味随之扩散——玫瑰香混着腥甜,浓得发腻。第三锹翻起一团湿泥时,一根指骨露了出来,灰白,纤细,掌心嵌着半片珍珠。
我把它捡出来,擦掉泥,碎片边缘光滑,断口处能拼合出完整的圆形发卡。
第二具骸骨手中也有,第三具、第四具……七具全在,每一颗都带着同样的残片。我将它们按弧度摆在地上,拼成一枚完整的珍珠饰品。风忽然停了,四周安静得像是被抽走了声音。
然后,脚步声从侧面传来。
一个佝偻的身影穿过雨雾走近,穿着旧工装裤,袖口磨破,手里握着一支带刺的玫瑰。是那个常在花坛浇水的老园丁。我记得他曾经把一朵玫瑰别在我耳后,说:“第七朵该开了。”
他走到坑边,低头看着那七具骸骨,嘴角慢慢扬起,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那笑容不像是高兴,倒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
我没动,手按在铁锹上。
他抬起手,将那支玫瑰对准自己胸口,猛地刺了进去。
动作干脆得不像个老人。
鲜血顺着枝干流下,滴入坑中。第一滴落在中央骸骨额骨上,发出“滋”的轻响,像是热铁碰水。紧接着,整片泥土开始蠕动,白骨一根根抬离地面,关节错位般扭动,掌心的珍珠碎片同时亮起微光。
我举起相机,强光照射过去。镜头刚亮起,玻璃表面竟开始软化,一滴胶状物滑落,砸在支架上冒起白烟。取景框里最后拍下的画面是:七具骨架的指骨相互勾连,脊椎拉伸延展,肋骨向外翻卷,形成一圈圈褶皱结构——像裙撑,像礼服的下摆。
酒红色的组织从缝隙里长出来,薄如丝绒,却带着湿润的光泽,像是刚剥开的内膜。它缓缓展开,随风轻摆,仿佛有人正要从中走出。
“不能成型!”陈砚突然冲上前,甩出银链缠住裙摆边缘。
链子接触的瞬间冒出黑烟,他咬牙往后拉,肌肉绷紧,青筋暴起。可地面裂开一道口子,泥土像活了一样,顺着链身往上爬,将整条金属往地下拖。他踉跄一步,跪在地上,仍不肯松手。
“快!把骨头分开!”他吼。
我跳进坑里,伸手去掰第一具骸骨的手。可指尖刚碰到指骨,一股电流窜上来,整条胳膊麻得抬不起来。再看那骨架,掌心的珍珠正在融化,渗进泥土,与血混合后变成粘稠的浆液,顺着骨缝流入裙摆。
它在吸收。
我抬头,看见老园丁还站着,胸口插着玫瑰,血已流尽,脸却依旧笑着。他的身体开始干瘪,皮肤贴住骨骼,衣服空荡荡地垂着。
裙摆越扩越大,边缘垂落至地面,覆盖了整个花坛。陈砚被拖得更近了,银链深深勒进他手腕,皮肉翻起,血顺着手肘流下。他另一只手撑住地面,试图后退,但泥土像手一样缠住他的脚踝。
我扑过去抓住他肩膀,用力往后拽。可一股力量从裙摆方向传来,直接震开我的手臂。我撞在花坛边缘,左臂撞上石沿,骨头发出脆响,整条手臂软了下去。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就像确认某件早已注定的事。
“如果这血是真的连着的,”他哑着嗓子说,“那她要唤醒的,从来就不止一个人。”
话音未落,地面猛然塌陷。
他的下半身直接陷入裂缝,泥土迅速包裹大腿、腰腹。他用仅剩的力气举起银链,想把它扔给我,可链子被地下力量死死拉住,脱不开手。他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最后一刻,指尖还在空中抓了一下。
然后,整个人被拖了下去。
裂缝闭合得毫无痕迹,只剩那枚断裂的链扣掉在泥里,闪着暗光。
我挣扎着爬过去,单手撑地,用肩膀顶起身子。左臂垂着,动不了。我盯着那片重新平整的泥土,酒红色的裙摆在雨中轻轻晃动,像呼吸。
“你不是她妈妈!”我冲着那团影子喊,“你只是执念的残渣!一堆不肯死的记忆!”
裙摆忽然顿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停顿,是动作上的迟疑。
接着,它缓缓转了个角度,正面朝向我。
我听见泥土下传来指甲刮擦的声音,很轻,但从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