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那扇门,我握着钥匙的手没松。
金属贴着掌心,烫得像刚从火里捞出来。刚才在704室听见的那声“回家”,还在耳朵里回荡,但这次不是人偶说的,是墙缝里渗出来的风带出的一丝尾音。陈砚站在我身后半步,手电光斜压在我的肩上,照亮了门牌——404。漆面剥落,数字歪斜,像是被人用指甲抠过又抹平。
我低头看了眼相机。胶卷还剩几张,背带缠在手腕上,扣得紧。风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袖口裹住手掌,只露出手指尖。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
一声轻响,不像金属咬合,倒像是骨头接上了关节。锁芯转动时,门缝底下慢慢溢出一股暗红色的液体,不稠,也不像血,落地后没有扩散,反而凝成一小片圆形的膜,微微起伏,像在呼吸。与此同时,头顶的灯闪了一下,灭了。
整条走廊黑下来。
只有手电的光圈还钉在门板上,边缘已经开始发虚。我推门,它自己开了,无声无息,仿佛里面有人等着。
陈砚立刻抬手电扫进去,光柱划过墙面、地板、天花板,一寸都没放过。屋里没家具,空得过分,连插座都拆了,只剩几根裸露的电线垂在墙角。西墙最显眼,整面布满抓痕,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像是很多孩子曾在这里拼命想挖出去。
我走进去,脚步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嗒”声,像是踩在某种干燥的壳上。陈砚跟进来,顺手关上门。门自动合拢,没锁,但我们都知道——现在走不了了。
“这些痕迹……”他低声说,“不是一次留下的。”
我蹲下身,伸手摸了一道最长的划痕。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边缘有细微的翻卷,像是指甲太用力,崩断后又继续刮。我抬头示意他:“打侧光。”
他懂我的意思。把灯光压低,斜照过去。墙面顿时浮现出立体的阴影,那些原本杂乱的线条开始组合,形成清晰的轮廓。
一个巨大的数码字体,横贯整面墙。
**03:00:00**
正中央,嵌着一朵由指甲反复刻划而成的玫瑰图案。花瓣五片,对称,每一片都带着弧度,像是精心雕琢过的。它的位置,刚好与我后颈的高度一致。
我猛地伸手摸向脖子后面。
那里烧了起来。
不是皮肤烫,是里面,像是有根烧红的针顺着脊椎往上钻。我咬住下唇,没出声,但身体已经僵住。这感觉我认得——七岁那年手术台上,电流穿过脑干的痛。
“你怎么了?”陈砚察觉到我的异样,转头看我。
“没事。”我站起身,把相机举起来,对准那串倒计时。快门按下前,取景框忽然一黑,接着胶卷自动倒带,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抽走记忆。我再按,还是倒带。第三次,干脆整个机身发烫,镜头盖自动闭合。
拍不了。
我放下相机,盯着那朵玫瑰。它不该在这儿。这种纹路,我在母亲的日记本夹层见过一次,是她标记“融合节点”的符号。而我的胎记,形状和大小,和它一模一样。
“这不是警告。”我说,“是倒计时启动的开关。”
陈砚没说话,把手电调到最强档,重新照向西墙。光束扫过倒计时下方,突然,他手臂一顿。
“你看那里。”
我顺着他的光看去。在“00”两个零之间,有一小块墙面比周围略凸,颜色也更深。我走过去,用指腹轻轻按压。
它动了。
像心跳一样,鼓起,回落,再鼓起。紧接着,旁边的几处凹陷也开始缓缓隆起,一共六处,分布均匀,像是墙后埋着六个蜷缩的身体。
我后退半步。
第一张脸浮现出来。
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嘴巴的动作,但它在唱歌。
是那首摇篮曲。林晚常放的录音版本,旋律缓慢,音色温柔,可每一个音符都像沾着水汽,沉得往下坠。第二张、第三张……六张孩童的脸依次从墙体中浮出,全闭着眼,嘴唇不动,歌声却整齐得如同排练过千百遍。
“睡吧,我的宝贝,妈妈在等你回家……”
我后颈的灼痛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细针同时刺入神经。眼前闪过碎片——白大褂的人影、铁床、滴落的药液、一只被按住的手腕……然后是一声尖叫,被迅速捂住。
我不是第一次听这首歌。
我是唱它的人之一。
陈砚举起手电,直接照向其中一张脸。强光穿透面部,像照进浑浊的水,能看到内部有丝状物在流动,如同血管。歌声非但没停,反而更清晰了,歌词变了。
“妈妈,我们要醒了。”
他换了个角度,再照。结果一样。光穿过去,什么都没挡住。
“它们不是实体。”他说,声音有点哑,“是信号,是频率。”
我点头,手指抓紧相机。虽然拍不了,但它还在手里,就是一道锚。我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它的温度,它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的真实。
“我们不是来阻止倒计时的。”我低声说,“是来被读取的。”
话音刚落,第六张脸突然转向我。
其他五张仍对着墙面,只有它,整张脸转了过来,鼻梁、眼窝、嘴角的弧度,竟和我七岁时的照片一模一样。它没睁眼,但我知道它在“看”我。
歌声停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我自己吞咽的声音。
然后,六张嘴再次开合。
这一次,不再是哼唱。
它们齐声说:“容器编号七,确认接入。倒计时同步开始。”
我后颈的痛猛地炸开,像有一股电流冲进大脑。视线模糊了一瞬,再清晰时,我看到陈砚正死死盯着那张脸,嘴唇微动,像是在念什么名字——不是姐姐的名字,是另一个词。
我没听清。
因为就在这时,倒计时动了。
**02:59:59**
**02:59:58**
每一秒跳动,墙面都轻微震颤一次,像是心脏收缩。那朵玫瑰图案开始渗出极淡的粉红色雾气,不散,而是沿着墙面的缝隙缓缓爬行,像在绘制某种路径图。
我抬起手,想摸相机,却发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害怕,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共振,在回应那首歌,在回应那串数字。
陈砚终于开口:“你还记得第一次听见这首歌是什么时候吗?”
我看着他。
“不记得。”我说,“但我记得唱完之后,总会梦见墙在吃人。”
他没笑,也没皱眉,只是把手电光缓缓移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衣服下面似乎有什么在动,一下,一下,和倒计时的节奏完全一致。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倒计时继续走。
**02:59:47**
**02:59:46**
西墙上的六张脸依旧闭着眼,但嘴角,不知何时,全都向上弯了起来。
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