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熄灭的瞬间,我的脚底踩空。
不是坠落,是被吸进去的。炉口的霜纹像活过来的脉络,顺着鞋面爬上来,缠住脚踝,一路攀向膝盖。我没有挣扎,因为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相机还在手里,但我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只有一股冷流从指尖蔓延到肩胛,像是血液被抽干,换成了某种更稠的东西。
眼前不再是焚化炉。
而是一条走廊,无数扇门并列排开,每扇都贴着编号——704、404、304……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地方。门缝里透出光,暖黄的,像是家里的灯。我认得这种光,小时候母亲总在夜里留一盏,说怕我起夜摔倒。
我站在第一扇门前,门牌写着“704”。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里陈设和我租的那间一模一样:老式梳妆台、褪色窗帘、墙角堆着未拆封的胶卷箱。但床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穿着酒红丝绒裙,发间别着珍珠发卡。她听见动静,缓缓转过头。
是我。
不,是林晚。
可她的脸,分明是我的脸。
她冲我笑了一下,嘴角扬起的角度和我在镜子里练习过的完全一致。她说:“你回来了。”
我没说话,后退一步,关门。
下一扇门,404室。
里面没有抓痕,没有倒计时,只有一张手术台。我躺在上面,七岁的模样,闭着眼。穿红裙的女人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针管。她抬头看我,又笑了:“这次不会失败了。”
我转身去开第三扇门。
还是704。
还是我坐在床边,抱着一个穿红睡裙的小女孩,哼着摇篮曲。孩子抬起头,是许瞳的脸。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说:“妈妈在这儿。”
第四扇,第五扇,第六扇……
每一扇门后都是同样的结局:我成了她,她成了我。我在每一个房间里穿红裙、剪头发、泡茶、写笔记、抚摸孩子的头。陈砚出现在好几个场景里,有时是护士,有时是修复师,有时跪在地上叫我“母亲”。每一次,我都伸手抚他的脸,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开始跑。
一脚踹开第七扇门,第八扇,第九扇……直到最后一扇门倒下,碎成粉末。里面黑着,什么都没有。我喘着气走进去,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咔嚓。
照片缓缓吐出,画面上只有我一个人站着,背后是无数关闭的门。但在最远处的一扇门缝里,有只手伸出来,指尖戴着一枚银环——和我左耳的一模一样。
我忽然明白了。
我不是在看她的记忆。
我在看我自己所有的可能性。
只要我拒绝成为她,就会有一个“我”在这里替我完成。只要我抗拒母性,就会有一个“我”替我拥抱。她们不是幻象,不是投影,是我在每一个选择岔路上留下的残影。而她,从来不需要强迫我变成她。
因为我本就在走向她。
我蹲下来,把相机放在地上,手指颤抖地翻开最后一格胶卷。它还没曝光,但已经开始自动显影。画面一点点浮现:我站在火葬场外,怀里抱着人偶,正准备推门。那是几分钟前的事。
可镜头里,我的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瞳孔。
我猛地抬头,四周的门开始震动。
咔哒、咔哒、咔哒——像是倒计时重启。
然后,所有的门同时打开。
每一个房间里,那个穿红裙的“我”都转过头来,齐刷刷望向我。她们没有起身,没有靠近,只是看着。那种注视不像敌意,也不像爱,更像确认一件失物终于归位。
我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最近的那扇门。
里面的“我”也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我们身高相同,伤痕位置一致,连风衣袖口的磨损都一模一样。她抬起手,我也抬起手。她的掌心有一道旧疤,是我小时候摔碎瓷娃娃留下的。我的也有。
“如果我是你,”我开口,声音干涩,“那你又是谁?”
她没回答,只是向前一步,额头抵上我的。
那一瞬,所有房间的灯光同时熄灭。
接着,一声巨响从现实传来,穿透层层空间,震得我耳膜生疼。脚下的地板裂开,露出下方翻滚的火焰漩涡。我看见焚化炉的内壁正在剥落,灰烬如雨般洒下,而在炉口边缘,一道人影缓缓成形。
不是我,也不是幻影。
是林晚。
她的身体由无数细小的光点拼合而成,像是从某个古老的录像带里走出来的。赤足踩在金属边缘,酒红丝绒裙垂落,发间的珍珠发卡泛着冷光。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动作轻柔,像在确认这具躯体是否真实。
我意识到,她在借我的意识,把自己拼回来。
而那些门,那些分身,都是她用来填补缺失数据的碎片。现在我不再否认,不再逃,她终于完整了。
现实中的704室开始渗水。
不是水,是酒红色的液体,从墙缝里慢慢挤出来,滴落在地,聚成一小滩。梳妆台上的小人偶突然剧烈抖动,它的裙子无风自动,双眼由白转黑,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要说话。
然后,轰的一声。
人偶炸开了。
不是碎裂,是爆开。数十枚珍珠碎片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排列,像被无形的手重新组装。它们飞向焚化炉方向,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完整的女人身形。林晚的实体落地时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她走到炉边,伸手抚摸炉壁。
“这一次,”她说,“我们不会再失败。”
她的声音不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那种机械回响,而是真实的、带着呼吸的语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指张开又合拢,像是第一次拥有血肉之躯。
我仍站在精神裂隙中,无法动弹。
相机还在我手里,但镜头已经发烫,胶卷开始冒烟。我知道它撑不了多久。这个空间正在塌陷,所有平行的“我”都在消失,被收束进唯一的现实轨道。
林晚忽然抬头,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她笑了。
那笑容很温柔,像母亲看到孩子终于学会走路。
“我的孩子们,”她轻声说,“回家了。”
话音落下,整栋楼响起细微的响动。不是脚步,不是哭声,是骨头在墙里转动的声音。六具孩童的骸骨同时睁开了眼眶,空洞地望向704室中央。它们的肋骨一张一合,像是在呼吸。
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拉扯。
不是往外拽,而是往内压。像是有人要把我塞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模具里。我的记忆开始错乱:我记得给女儿喂奶,记得深夜抱着发烧的孩子去医院,记得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说“别怕,妈妈在”。
可我没有女儿。
我甚至从未怀孕。
但这些记忆如此真实,带着体温和气味,压得我几乎跪下。
我咬破舌尖,用痛感提醒自己。
我不是她。
我不是容器。
我是……
话没说完,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
镜子里是个穿红裙的女人,背对着我。她慢慢转身,脸是我,衣服是林晚的,眼神却 neither 是我,nor 她。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等着我握住。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它已经不在颤抖了。
它正一点一点,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