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脚,踩上金属板的瞬间,那道银链化成的光丝猛地一颤,像是被风吹动的细线,随即向前疾射而去。我没有犹豫,立刻迈步追了上去。陈砚跟在我身后,脚步有些踉跄,他的呼吸声在空旷的舱阵间回荡,断断续续。
我们跑得很快。身后的营养舱一个接一个炸开,玻璃碎片飞溅,液体喷涌而出。那些漂浮在其中的“我”一个个睁开眼,缓缓坐起,有的穿着校服,有的披着婚纱,还有的只裹着病号服。她们没有追,只是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妈妈。
她们的嘴一张一合,声音重叠在一起,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
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前方的光径忽明忽暗,像随时会熄灭的灯。我的鞋底踩在金属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步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我还活着,还在动。
陈砚突然伸手撞开我肩膀。一块记忆残影擦着我的脸飞过,砸在墙上碎成粉末。他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正好落在光径上。那道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吸走了什么。
“别管那些东西。”他喘着气说,“只看前面。”
我点头,咬住下唇。风衣已经被刮破了好几处,左耳的银环早就没了,头发散了一缕下来,挡在眼前。我没空去拨。
光径开始上升,斜斜地穿过一排排舱体上方。我们踏上一条悬空的通道,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两侧的舱体越来越多,编号越来越近,2023、2024……最后只剩下一个亮着红灯的“2025”。
许昭的脸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她睁着眼,嘴唇微动,喊我妈妈。
我甩了甩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就在这时,前方的光径突然抖了一下,接着从中间断开,像烧断的电线一样,一段段熄灭下去。
“不!”我伸手想去抓,却扑了个空。
地面塌陷了。我和陈砚同时失足,向下坠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整个人被拖着往下掉。我看见他的脸因用力而扭曲,颈后的旧伤开始发烫,透出微弱的蓝光。
就在我们即将落入深渊的一刻,一只手从侧壁伸了出来。
那只手干枯得几乎只剩骨头,皮肤紧贴着骨节,指甲发黑。它准确地抓住了我的脚踝,猛地一拉。我们撞进一条狭窄的管道,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我趴在地上喘气,抬头看见老园丁站在旁边。他比以前更瘦了,半边脸像是被火烧过,露出白色的骨茬,另一只眼睛浑浊却清醒。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我,嘴角动了动。
“走。”他说。
陈砚撑着墙站起来,手臂上的血还在流。他看了老园丁一眼,没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管道很宽,足够三人并行。地面铺满了锈迹斑斑的玩具——红色的摇马缺了一条腿,积木堆成的小房子塌了一半,几个布偶躺在角落,棉花从裂口里漏出来。我们踩上去的时候,发出吱嘎的声响,像是踩碎了什么东西。
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味道,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我闻到奶香,还有小时候家里煮牛奶锅底烧焦的那种气味。这味道让我胸口发闷,脑袋一阵晕眩。
“别停。”老园丁走在前面,脚步缓慢但稳定。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一棵歪斜的老树。
我们往前走了十几米,通道尽头出现一台老式电视机。显像管屏幕是圆的,外壳泛黄,天线歪斜地翘着。它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画面一闪一闪,播着一段录像。
一个小女孩坐在桌前,面前摆着蛋糕。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扎成两个小辫。那是七岁的我。
镜头外,一个女人蹲下来,穿着酒红色的丝绒裙,发间别着珍珠发卡。她脸上带着笑,轻声说:“许念,今天是你生日,妈妈想看看你有多爱我。”
她把一把菜刀放在小女孩手里。
“这是给妈妈的第一份礼物。”她说。
画面里的我低下头,看着那把刀。刀刃反着光,照在她的眼睛里。
现实中的我站在原地,呼吸变得很浅。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好像真的握住了那把刀。
陈砚靠在墙边,喘得厉害。他颈后的伤口开始渗血,蓝光忽明忽暗,像是信号不良的灯。他抬起手想碰那里,却在中途停住。
“这不是真的。”他说,声音有点哑,“这只是记忆回放。”
老园丁没看他,也没看我。他盯着电视屏幕,眼神平静得不像活人。
画面继续播放。童年的我慢慢举起刀,对准了林晚的胸口。她的笑容没有变,甚至更温柔了。
“来吧。”她说,“让妈妈永远陪着你。”
我的喉咙发紧,膝盖有些软。我想后退,却发现双脚像钉在地上。
陈砚忽然咳嗽了一声,嘴里咳出一点血沫。他抬手抹掉,指节发白。
“林镜心。”他叫我名字,“看着我。”
我没动。
“看着我!”他提高了声音。
我终于转过头。他的脸色很差,嘴唇发青,但眼睛还清醒。
“你还记得是谁把你带出704的吗?”他问。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是我。”他说,“不是她,不是那个穿红裙的女人。是你自己走出来,我接住了你。”
老园丁这时开口了:“但她没走远。”
我们都看向他。
他依旧盯着电视,声音低沉:“每一次重启,她都会回来。你们逃不出去,因为出口从来就不在外面。”
电视画面突然跳了一下。童年的我举着刀,正要落下。
就在这时,陈砚猛地站直身体,一步跨到我面前,挡住了屏幕的光。
“那就再试一次。”他说,“只要她还能动,就能选择。”
老园丁笑了。那不是一个温暖的笑容,更像是肌肉牵动的结果。
“选择?”他说,“你以为她是第一个容器吗?”
他抬起手,指向电视后的墙壁。那里有一道裂缝,隐约能看到里面嵌着一具干枯的躯体,蜷缩在水泥层中,穿着褪色的儿童睡裙。
“第一个孩子,七岁死在手术台上。”他说,“她才是最初的失败品。而你……是从她的灰烬里长出来的。”
电视里的画面静止了。童年的我举着刀,林晚笑着等待。
我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颤抖。
陈砚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
“你现在站在这里。”他说,“你是真的。”
老园丁不再说话。他退到阴影里,只留下一只眼睛在昏暗中发亮。
电视屏幕闪了闪,画面重新开始播放。
童年的我松开了刀。